O.V.E.R.

【三十六计7.5H/喻王】白噪声

转出来推一推 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了 等你回来

青木鸥:





BGM:Þau hafa sloppið undan þunga myrkursins-Ólafur Arnalds








王杰希将第三束夕雾花收入怀中,结束了今天的采集工作。他走到机甲后舱的实验室,将花枝封入恒存液,又将玻璃瓶贴好标签,放进足有一面墙壁大小的展示柜内,随后走到洞开的舱门前,最后一次眺望这个他停留了足足五年的小行星——一座遍地铺满夕雾花的蓝紫色理想花园。


五年前他受过重创,被困在生态舱内动弹不得。沉睡占去了大半时间,清醒时他多是看着机械手抓着手术刀,从自己身上切去一小块坏肉,再由微型治疗仪做着像是填充和缝补的工作,最后重新浸入某种不知名的溶液里。这个过程包含着推理的成分,治疗的五年里,他没有一次能看完全程,总会有疼痛把他拉入昏迷,又从梦境中将他扯进清醒。


但治疗也有间隔。有时王杰希在疼痛中转醒,抬眼看到机械手臂乖顺地收在一旁,露出平日里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狭小窗口。自己的生态舱在降落时大概靠在了某个斜坡上,他想。正是这微斜的角度,让他得以窥探到一片间缀着白色星点的蓝紫色花海。明明是无法分辨花朵类别的距离,却能在这样大片的色彩里感受到熟悉且让人心安的温柔。


这个小行星——准确说是小行星带疑点重重:五年前他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受到重创,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明明整个小行星带都无人居住,为什么却没有一处不被花海覆盖?而且在他完成治疗的时候,能驾驶生态舱在这个小行星找到一台机甲、充足的能源和——


“先生,傍晚风凉,请回舱内吧。”


一个能化出人形的人工智能,同时也是机甲核,俞川。


王杰希没应声。几周的相处下来,俞川把这个人的脾气摸了个大概,得不到回应他也没气恼,只是走上前为王杰希披上了一件外衣:“先生,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私心认为您有些固执。”


明知如此还屡屡规劝,这个人工智能也是固执得可以,可偏偏又很温柔。


王杰希有点困惑。他对这种温柔产生的怀念感来得莫名其妙——治疗重塑了他的躯体,苏醒后的王杰希发现,即使不通过人类的进食行为来获取能源,体内的“核”也会为他供给能量,但同时,身为人类的心跳、记忆、情感、信仰等物他一无所有,只有仿造人类的呼气与吸气——可就是这样一个沦为半人造人的自己,却在当下生出了一份不合实际的怀念。


这简直就像一具核心被挖空后的行尸走肉,如果没有被他唤醒的俞川,他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在此处停留过多久。


俞川第三次提醒他:“先生。”


王杰希终于跳出自己的世界:“俞川。”


青年在他身后“嗯”了一声,等待着下文。


“跃迁点只能再承受一次跳跃。我们不会回来了,多看几眼吧。”


 


王杰希回到内舱时,俞川仍站在原地,凝视着眼前的蓝色海洋。


等他通过机甲的信息网,确认王杰希回到休息室后,便指挥机械手臂在机甲空无一物的观赏绿化带内铺满了优雅的伞状花团。


俞川露出了今天傍晚的第一个微笑:“喜欢的话,还是坦率一些的好。”


 


启程时王杰希注意到舱壁的花带,转头看了眼俞川。同他对视的青年弯着嘴角、笑意盈盈,王杰希唇齿微动,到底是没吐出什么责备的话语。


他按下启动钮,浅蓝色光晕自他掌心曼延至整个驾驶舱。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要怎样做,身体却先于思维做出了决断,他条件反射地连通机甲,意识沉入精神网,并随之扩散到无边之地。视线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开阔,他看到星屑闪烁,卫星打转,星云像暗河在流。


“设备运行一切正常,正在进行航程设置。可以起飞了,先生。”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里:“走吧。”


 


陪伴了他五年的小行星带在他眼中终是化作虚无的光点。


中途俞川接过指挥权,让他去休息时,王杰希才有余力分神去思考新生的问题——他连接精神网和驾驶机甲的行为也太过熟练了。


 


 


睡眠。驾驶。闲聊。收集。


 


四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王杰希在漫长的旅途中常用阅读打发时间,他的血液里似乎埋着不居于安定的因子,当下却过着只有人工智能陪伴的旅行生活,这种平淡像是刻在习惯里的东西,让他心头又添了一处疑点。


随之而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浅梦。


王杰希的记忆在治疗时被强制封锁了。按照俞川的说法,为了保证他的人机交互率不因精神刺激而跌破连结最低值,需要给身体一个适应期,过后才能逐步读取记忆。


读取。王杰希品味了一下这个词。


说得我越来越像人造物了,他想。


不然我又是什么呢?有着人造物的情感与生命,与人类唯一的联系,只不过是我“曾为人”而已。


王杰希重新沉入精神网,止住了思考。


 


 


俞川敲门时王杰希正将采集到的第四种花朵放入原木色边框的展示柜,除此之外,墙柜都由透明材料制成,颇有气势,很合他心意。


“先生,今天是旅行的第一百一十九天,机甲运行一切正常,能源剩余76%,暂时不需要补充。”


结束例行汇报的俞川歪了歪头,眼底亮亮的:“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生,您选择先听哪一个?”


王杰希转头看他:“坏的。”


俞川刚要开口,王杰希打断他:“不过我知道这个回答没有意义,你还是会选择先告诉我好的那一个。”


人工智能笑了笑,接着便用行动反驳:“坏消息是机甲数据显示,您的梦境越来越不稳定,甚至开始出现过往的片段。”


“嗯。”


俞川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请您饶恕我的逾越,保险起见,我事先在休息室内设置了程序,一旦您的梦境波幅高于0.2,就会自动读取您的脑内图景并进行备份和分析。您的记忆片段很混乱,出现的高频词汇有军部、战争、联盟等专用名词和一个人名,但——”


他略作停顿:“只有这一个人,没有找到对应面孔。”


王杰希的兴趣被勾了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


 


 


嘶——


 


 


脑内骤然响起的杂音让王杰希一愣,几个片段强硬地闯进来,信号干扰般地闪了几下。王杰希右手扣住前额,向后退了一步,在展示柜上借了几分力,被动地接收着信息。


冬日……飞雪……常青树……一个少年……还有伸出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


 


“……没事。”画面和声音一同消失了,王杰希眉头微皱,“突然出现了一些记忆片段。刚才说到哪里了?”


“他的名字叫‘文州’,我根据数据库内的现有信息做了分析,您在称呼这个人时省去了姓氏,初步推测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但唯独他没有面孔,这一点又很可疑。综合其他高频词汇考虑,我认为您的记忆里会包含令人不愉快的成分,甚至可能影响到您的精神状态。如您所见,记忆片段的出现已经对您造成了干扰,所以,我建议您慎重考虑是否读取记忆。”


王杰希“嗯”了一声:“好消息呢?”


俞川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多数时间您的梦境波值稳定在0.95-1.1,人机交互率在87%上下浮动,生理和精神状态相对稳定,我认为您可以在数据梳理后开始分段读取记忆。但在与‘文州’有关的片段出现的时候,您的人机交互率曾跌至76%,为了防止您与机甲强制断开连结,我认为您的记忆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并且应当时刻监测各项数值。”


“行,我知道了。”王杰希喝了口新泡的雨前茶,“尽快开始吧。”


“好的,先生。”


王杰希看了眼仍站在原处的俞川:“还有事情吗?”


俞川摆出了他常用的微笑:“我根据您的记忆进行了自主学习并更新了一部分数据,发现‘先生’这个词在人类社会中是尊称的一种,不像称呼同行者。当与您一同出现在他人面前时,请问我可以更换对您的称呼吗?”


王杰希还没开口,他便补充道:“我认为‘杰希’这个称呼就很不错。”


不知出于什么,王杰希容忍了机甲核的胡闹。他把茶杯递给俞川:“再去添些热水。”


端着茶杯的人工智能也没安分:“我还有一个问题。先生,您很喜欢鲜花吗?”


“……我不知道。”王杰希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喜怒,“我不知道。可能是残留的习惯吧。”


 


 


初次读取的时间定在了一个傍晚,他们刚在一个废弃的小行星上补充完能源,细雪就从天而降,不过须臾,雪屑便飞扬起来,同朔风跳起了热烈的舞。


王杰希在治疗椅上合上双目,记忆的开端却是一个夏日,夏风烫过他的眉眼,把他带到蝉声嘒嘒的庭院,直至醒时,他的思绪还停在儿时的岁月里。他出生在W星系的主星,微草,那是个四季鲜明的地方,一切都与植物有关,连住宅都是优雅的树状,自然与人工的树海层叠交替,众星拱月般环绕着王杰希记忆最开始的地方——不是王家,而是控制中心的育儿室。


这个认知让王杰希没来由的感到有些冷,他检查了一下舱内温度计,不上不下的23摄氏度,这让他有点困惑。


在找到答案之前,他的注意力先一步被窗外的景象夺去了。白色侵占了他的视野,王杰希摘下监测仪的贴片,突然想去碰雪。


书中的雪是冷的,会随风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可孩子们却连触碰的资格都少有,只能在书本里找寻自由。


 


“先生,”王杰希的手里多了一杯热茶,“您刚醒来,别在窗边待太久。”


王杰希点点头,俞川问道:“一切都还好吗?”


“没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只记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在控制中心的安排之下。没有自由,思想也局限于‘允许阅读的书目’。”


俞川还是注意到了王杰希微皱的眉头:“没有信息就是最好的信息。”


 


王杰希先是沉默,半晌后又看向他:“俞川,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有没有人说过你太聪明了。”


“您是唤醒我的人,我并没有在此之前的记忆,信息库内只有基本信息和机器人守则。换而言之,根据现有情报判断,您就是我的第一任主人。”俞川的笑容没有任何破绽,甚至更真诚了些,“先生,我可以看作是您在夸我吗?”


“别贫。”


这个人工智能的制造者怕是他的克星,王杰希心想。


“不过,您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吗?”


王杰希忽然有点看不透眼前的青年了。在某些瞬间,他甚至觉得俞川比自己更接近“人类”,这个人工智能散发着自由的信息因子,一时间竟让他难以招架。他回想起先前后背泛上的冷意,又把他们一同归入暂且无法看透的问题里。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寒风仍拥着飞雪,地上的白毯又厚了几分。


彼时的王杰希还没有发现,这就是自由的起点。


 


 


初次记忆读取结束后的60天内,各项数据一切正常。


 


王杰希在WBLX-LⅢ进行了短暂停留,准备进行第二次读取。这是他旅途的第五站,W星系边缘的小星球,但在W星系里也算是个地标般的所在——以星系第一机甲,同时也是联盟主力机甲“王不留行”来命名的军事要塞。


虽是要地,这里也有着相对繁华的城镇和商业街,为机甲补充完能源后,闲不住的人工智能去了趟集市。他回来时王杰希正将封存好的花束放入展示柜的第五个小格,他看着王杰希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回神时,王杰希头上已经被扣上了自己带回来的小玩意儿。


王杰希摘下它看了看:“这是什么?”


“猫脸面具。”俞川从背后变出自己的狐面,带上给王杰希看了看,“我的是狐面。先生的脸有太多人认得,这里又是W星系,出行的话还是低调些好。”


王杰希颌首:“谢谢。”


“您总是在道谢。”俞川忽然说,“我只是您的人工智能而已,遇见您是我的荣幸。”


王杰希一怔,俞川嘴角挂着惯用的微笑,仍站在他身旁,是他唯一的同伴,可距离忽然远了些。这种未知让他感到无措,但这样的俞川又很熟悉,让他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只觉得胸口有些堵。


可能是舱内的换气系统需要重新设置了,他想。


 


再次读取用的时间久了些,算上采集、考察和修整,竟在WBLX-LⅢ停留了三月有余。他想起了透明的屏障,囚笼般的住所,哭闹的同伴与冰冷的试验台,一切活动都被局限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温室里的囚徒感知不到外界的温度,四季飞鸟般擦过他们的额发,却只在书页里留下了身影:夏季炎热多雨,冬季寒冷干燥,春秋短暂,冬夏漫长。


孩子们在成长,但也在消失,注射药剂或进行实验后,“表现不佳”的孩子会被大人们带走,而王杰希正是那个人人羡慕优等生,甚至有自由出入儿童阅览室的权利。他读过育儿室内的每一部书籍,却只能把幻想集中于枕下的绘本,那是大人们送给王杰希的奖励——一本剧情老套的童话,居住在高塔上的魔术师遇见了一只青鸟,鸟儿陪伴在魔术师身边,给他讲述外面的故事。魔术师一族注定无法离开高塔,违反族规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他还是想要离开,乘坐扫帚飞离高塔的那一瞬,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也受到反噬,化作了天边的星辰。


王杰希看不懂结尾,便抱着书去问照顾他们的大人,可每位大人都会告诉他,离开高塔就一定要付出生命,这便是反抗规则的代价。那年秋天,他跑遍了育儿室的每一处,向最后一位大人道完谢后,他低头看着脚下,阳光穿透育儿室的屏障,在地上勾画出枯叶的身影,叶片随风摆动,像振翅欲飞的蝶。


无数个夜晚,他怀抱着绘本却难以入睡,连自降生起陪伴了他六年的白噪声都无法冲淡他脑海中的杂音——四季是什么?消失的孩子们究竟去了哪里?书中的故事真的存在吗?为什么大人们给出的答案都一样?为什么反抗便会付出代价?


他开始不间断地做梦,开始喜爱黑夜而厌恶白昼。夜晚是飞鸟,梦境是原野,他没有翅膀,只能借外物来摆脱重力的束缚。


六岁时,“合格”的孩子们在大人们的带领下离开了育儿室,迈出了走向外界的第一步。


 


 


【根据俞川的说法,我的记忆大概分为五个时期。】王杰希写道,【第一段记忆比较模糊,儿时的事情离我还是远了些,可能会有被遗忘的重要信息。关于我的记忆,今后我准备以笔记的方式进行整理。】


【走出“温室”前的生活很单调,活动上处处受限。值得注意的是,据我观察,其他孩子并没有出现与我相似的疑惑,更没有失眠与多梦。】


【当时的问题里,有两个已经可以解答:其一,我在旅行途中感知到的四季的特点与书中无误,但也有气候极端的星球存在,并非每个地方都有春夏秋冬,W星系大概是个幸运的地方。其二,书中的故事只是童话,但对于孩子来说,那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睡前故事。】


【余下三个,我重新进行了思考。孩子们消失的原因是不符合人们的预期,大概是被这场实验‘淘汰’,送去了其他地方培养长大,但也有直接被‘处理’的可能性。我让俞川查阅了W星系的星系法,儿童及青少年条款都只写有一句话:一切所有权属于控制中心。俞川说这不符合其他星系对自由、平等和人权的不断革新,但还是希望我往好的方面去猜想。】


【大人们的答案应该就是来自这样的成长环境,所以‘反抗’便会付出代价——这是我发问时俞川给出的答案。”】


【听俞川解释人类社会的问题时感觉有点微妙,好像我在向他学习如何做一个“人类”。他的一些想法很有趣,但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他过分聪明了,可能制造者就是这样一个人吧。】


【以下都是题外话:俞川提到了一个词,“自由”。这让我感到新奇,或许这个词可以解释之前的一部分疑惑。WBLX-LⅢ现在正值冬季,虽然偶有胸闷,但整体来看,我的身体状况更稳定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很想碰碰雪。】


 


王杰希收笔时才注意到门口的俞川,不畏寒冷的人工智能全副武装,浅蓝色高领内衬和米色风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暖洋洋的,但身形又有些单薄。


王杰希在心里称赞了一下对方的穿衣品味:“要出门吗?”


“嗯,”俞川扬了扬手中的面具,“想邀请您一同去看新年的烟火表演,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人类的庆祝活动啊……


王杰希还是点了头:“好。”


 


炸响的烟花惊起了几只飞鸟,花团直冲云霄,在至高处迎来破灭,点燃了沉睡的天穹。


俞川说,这是联盟内乱结束的第六年,也是W星系的王上将失踪的第六个年头。这里经历了巨大的变革,先驱者们与旧势力进行了多年的斗争,才在新年伊始让自由之风吹遍了整个W星系,这里不再时时刻刻播放着白噪声,在崭新的空气里,连烟火都绽放得格外灿烂。


王杰希站在人群边缘,隐隐约约听见许多人在烟花的喧闹声中低声呼唤着“王将军”,人们在夜空下为失踪的将领祈福,祈愿他能活下来,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王杰希曾在已有记忆和残存片段里猜测自己的身份,他来自微草,而微草的上将也叫王杰希,世界上大概不存在这样的巧合。


我听见了。他想。


 


王杰希忽然有些困,被拖入梦境前,他听到了低沉的人声,背景音很杂乱,把这段话裁剪的断断续续。


“……烟火的生命可真……不像人类……但注定都有其意义……就算生来便奔向……我认为……也很……”


 


 


王杰希醒时,人群已经散去了,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头靠着俞川的肩膀,鼻尖笼在属于俞川的轻薄针织物里。这是读取记忆后精神疲劳的表现,俞川说着,伸手把王杰希的围巾又系紧了些,人工智能的眼神像潭水一样清亮亮的,他看到王杰希的眉梢处突然落了一点白,便用指尖碰了碰:“下雪了。”


王杰希呵出一小团白气:“嗯。”


胸闷的感觉又来了,夹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让王杰希心里空落落的。回去的路上起了风,路边常青树的叶片沙沙作响,王杰希在一棵格外高大的松树下驻足,踮脚摘下一棵桔红色小果,他无意识地轻捻着,却不知自己究竟遗失了什么。拾起的记忆不过是冰山一角,只有思想和信仰才能填补他空洞的灵魂。


俞川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在地球时代的神话里,槲寄生象征着爱与和平,也有人说,没有槲寄生就没有幸福。”


那是王杰希儿时在书中读到过的信息:“我知道。”


 


俞川的开场白很是突兀:“先生,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我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够得到幸福。”


“您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了吧?W星系唯一的上将,微草的王将军。从联盟的角度讲,我认为您应该留下,这里的人们都很想念您,您的机甲核——王不留行想必也是一样,但如果站在您的角度考虑,我认为您应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不管您做出了什么选择,我都会陪伴在您身边,我向您宣誓永远的忠诚。”


 


“我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良久,王杰希回答道。


“我没有心跳,没有记忆,没有情感,没有信仰,连呼气与呵气都只是为了更‘像个人类’,所以,我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变回微草的王杰希,”飞雪撞在他手背,触觉冰凉,仅一瞬便化没了形,“不过我知道了雪的感觉,和书中说的一样,很凉,会很快化掉。我还有很多个问题需要解决,我想,我应该不讨厌旅行。”


他拍了拍俞川的肩膀:“新年快乐,我们走吧。”


 


 


【旅行的前两年,我读取了人生前十一年的记忆,同我猜想的一样,我在这十一年里,从没离开过政府的掌控,也从没离开过据说有“调节精神状态”作用的白噪声。】


【W星系的孩子们会在育儿室里成长到六岁,在这六年里,控制中心会对儿童进行无数次筛选和分级,甚至会观察注射药剂后的耐受能力,并将孩子们送到适合他们的学校里就读——这都是我回到王家,进入少年军校后才逐渐得知的情报。】


【王家世代从军,被分入军校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命运的轨迹又被画好了一截,但好在我背后还有家族,这让我多少得到了些优待。另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是,我从那年冬天开始,失眠与多梦的状况明显改善,也许是环境改变的缘故吧,虽然有家族控制着我的一切选择,至少比在育儿室时多了些自由。】


【在少年军校学习了五年后,经过考核,资质最优的孩子们会被位于元星的联盟第一军校。在外人眼里,第一军校便等同于高级军官的摇篮,是求之不得的圣地。】


【离开微草的那天,父亲第一次同我交谈。他没有一字一句用于表达对我的关心,只是再三叮嘱我要为家族争光。谈话结束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要成为家族的骄傲啊,他这样说道。】


【送新生去元星的是王不留行,W星系最顶尖的超时空重型机甲。直到登上机甲前的那一瞬,我还在思考这是否就是“家人”——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无论何时,不得背叛自己的家族。】


【周围的孩子们都在哭,只有我没有掉眼泪。书上说,哭泣是人由于情感大幅度波动而流泪出声,大人们夸我独立、坚强,是“优秀的孩子”,可我只是毫无触动而已。】


 


 


王杰希没有记录的是,他在这两年里就“自由”与俞川进行过很多次讨论。


“不管是在地球时代还是近现代,人类对‘自由’的定义都没有发生过改变。”人工智能在某个午后为他做茶点时,王杰希一时兴起,站在一旁看着俞川忙上忙下。


“在古代语里,这个词的意思是不由外力,全由自己做主。众多思想家对‘自由’都有不同的定义,所以Giovanni Sartori说,这是一个变色龙似的词汇。”


“也有人用‘两种自由’这个概念来划分‘自由’——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前者指没有受到别人的干涉,或没有受到人为的束缚,而后者则来自于人类本身的愿望,某个个体希望能够做自己的主人。”


“……不过,恕我直言,您在W星系从未拥有过自由。”


俞川在说这话时有点咄咄逼人,这也许才是他的本性,王杰希心想。他探身拿走了一小块松饼,酥软的面皮在他齿间化开:“可是没有人反抗。准确的说,除我之外的同龄人都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


“总会有转机的,也许那个转机就是您——”俞川冲他眨了眨眼睛,“王将军。”


王杰希在相处中逐渐习惯了他在小事上的胡闹:“下次喊的时候记得敬军礼。”


俞川后脚跟轻轻一碰,抬臂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将军。”


 


 


【离开W星系后,展示柜里的标号一步步走到了No.14,我保持着每到一处就采集一种鲜花的习惯,却从不知道这个习惯来自于哪里。出身W星系的人大多偏爱草木,俞川开玩笑说,这一点上我倒像个G星系的人。】


【在他提到G星系的时候,那种莫名的胸闷又回来了。我在读取记忆的间歇做了全面的检查,人造躯体没有异常,可我却无比清楚,一定有什么错误存在在这幅身体里。又或许这是我身为人类的一面正在复苏的标志——这个猜想在信息库里得到了有力的支持,某些情绪波动会让人类感到呼吸不那么轻松,如果是后者,那也许是件好事。】


【照例附上句题外话:感谢俞川的制造者为他点亮了厨艺技能点,他的手艺很不错。】


 


 


读取第三段记忆前,王杰希和俞川正在机甲上庆祝第二个新年,记忆翻涌而入时,芝士绵软细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舌尖。苏醒时的记忆却不再愉快了——他在一身冷汗中被强制暂停了读取。


“先生!”


俞川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焦急的样子:“发生了什么?”


“我……我见到那个人了。”王杰希突然胸闷的厉害,这让他吐息不稳,“我见到了喻文州。”


他在微量舒缓剂的帮助下稳定下来,说道:“入校典礼结束之后,新生们被带去模拟练习室观战,嘉世队与百花队正在进行决赛,我在观战席上认识了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来自蓝雨……事情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应激反应。”


“……我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俞川沉默了一会儿,“人机交互率的下限是60%,而您刚才的数值突然跌至75%,读取记忆对您的状态影响过大,继续下去会冒更大的风险,我不想看到最坏的事情发生。”


一旦被机甲排斥出精神网,强行切断连结,轻者短期昏迷,重者会损伤精神力,驾驶员中甚至有成为植物人的先例。王杰希明白俞川的忧虑,但他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状态恢复后我会继续读取。”


“是。”


王杰希盯着俞川看了一会儿:“人类该怎么安慰情绪低落的同伴?”


“……拥抱。”俞川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展臂环住了他,埋在他肩上时说话声音有些闷闷的。对于一个人工智能,这样的反应也太鲜活了些,“就像现在这样。”


王杰希的双手悬在空中,紧贴着的胸膛没有心跳,可他却感知到了微弱的鼓动。这与情绪一同让他感到手足无措,最后,他选择用手轻拍人工智能的后背作为安抚:“我理解你的紧张和担心,可作为一个人工智能,除了危及生命的情况,你都必须服从主人的命令,这便是你的无奈。我明白的,我全都明白。”


他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会让人想到流淌的暗河,俞川心想。但“你”永远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无力,为什么频频越界,为什么会讨要一个拥抱。


“你”一无所知。但这又是天大的好事。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那段有关喻文州的记忆像是冲开了某个阀门,让我坚信自己开始改变,开始拥有人类的情感和信仰。我想起了一年前在槲寄生下的对话,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到微草,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想再空有一具躯壳。】


【我想拥有心跳,想拥有记忆,想拥有情感,想拥有信仰,甚至想拥有真实的呼吸。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贪婪,竟想拥有身为人类的一切。】


王杰希放下笔,用滚烫的浓茶把自己最隐秘的渴望咽进胃里,茶水在他的身体里烧灼,像团本性暴烈的星火,总有一天会将他吞没。


在这样的钝痛里,他第一次真切的感知到自己“活着”。


他心想:“我想拥有自由。”


 


 


那天起他们达成了不成文的约定,王杰希会在每次读取结束时与俞川交流自己的感受。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在平静中醒来,却沉默了很久。


“我又见到他们了。”


他开口时声音有点哑,端起俞川备好的花茶呷了一口后才继续说道:“我又见到了喻文州和黄少天。他们比我低一级,军校统招选出来的苗子,家里没什么背景。喻家经商,黄少天当过星际海盗——虽然他才十一岁,但敏锐的可怕,是个不可小瞧的竞争者,喻文州也一样。”


“哦对了,有传言说喻文州在训练营时是吊车尾,可刚入校就成了队长,真不知道蓝雨的人是怎么想的。还有人说黄少天之前跟他处处不对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摆平的。”


一想到黄少天,他的额上的青筋都快要爆出来:“黄少天是真的吵,真烦。”


 


 


两队的训练地点是分开的,他们碰面的次数不多,但想来蓝雨的二位日子应该不太好过,横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道新秀墙,喻文州身为队长,精于战术,精神网范围极广,操作和体术上却是短板,入校时就在及格线上打着擦边球——这更让他在团队赛中成了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很少有人能像王杰希一样自立新秀墙。他天赋异禀,身为队长,却因为个人风格强烈而无法融入团队的节奏,在这段挣扎的日子里,他却与喻文州成了好友,关系在一次次战术讨论中突飞猛进,学年结束时竟发展到了能在去自习室时相互占座和带饭的程度。他们都是地球文明的爱好者,时常分享最近在看的书籍,把时光抛洒在午后的骄阳里。


 


 


【这中间有一件事我很在意,也唯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俞川。我曾在一场模拟赛后碰到喻文州,他躲在洗手间里,而我刚从更衣室过来,当时我故意走在队伍的最后,没想到还是碰到了认识的人。】


【他的脸上有水渍,袖口没有干,洗手池周围被弄湿了一大片,蹲在地上的身影狼狈的不像他。我看着他通红的眼角,觉得他大概哭过,就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别人,他猛的一僵,显然是被吓到了。书本里说,人类安慰情绪低落的同伴时往往会送出一个拥抱,我说完后问他,现在你觉得好些了吗?】


【可能我按到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先前他面上还是挺平静的,听完后倒是直接哭出来了。这跟他平日里很不一样,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再是那个总挂着大人般笑脸的小孩子。】


【也许是情感达到了共鸣,我也不再绷着自己的情绪,他哭的时候,我的衣角也被揉的发皱,一丘之貉罢了。】


【之后他又回到了那个喻文州,仿佛洗手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也还是那个王杰希。但总有些东西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比如信息网里频繁的交流,比如互换的地球时代著作,又比如休息日去自修室时,习惯性的在身边留下一个空位。】


 


 


后来的生活平静了不少,两个人都在适应环境,王杰希在转型的阵痛里喘息,喻文州一次次在战术上做着新的尝试。


还是有竞争,还是有压力,但至少身边会有一个站在同样位置的人,能在你累到不想开口时,仅一个眼神,便为你留出一隅天地。


 


 


【这种平静在我进入军校的第五年被打破了。我在展示赛里故意输给了组里的新人,想用一场胜利来鼓励这个颇有潜力的后辈,虚拟角色倒下的那一刻,我看见观众席上的喻文州和叶修起立鼓掌。】


【喻文州看穿了我的表演,认为我不应该为团队做到这一步,他不希望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我们迎来了第一次争吵,又在自修室内握手言和。习惯让我们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难离开另一个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起,我下意识地躲避着喻文州的眼神,他总是看向我,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就这件事问过叶前辈,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在地球时代,他瘫在沙发上和我说,眼神是爱一个人最难掩饰的标志。】


【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爱”这个词都烙的我心口发痛。我后知后觉地去触碰自己的脸颊,才发现那里热的烫手。写这段话时还是觉得浑身发热(胸口尤其厉害),那天之后我做了大大小小的三四次检查,数据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情绪波动引发的肢体反应。】


【这副身体暂时没有出现问题,但不排除将来因为情感的复苏而迎来破灭的可能性。人造皮肤细腻光滑,希望不会被烧到烂开,我猜想了一下构成自己的材料,但愿将来没有油或什么别的液体流出来,那看起来很脏。】


【毫无疑问的,我在永恒的生命与人类的情感中选择了后者。】


 


 


“第三阶段记忆读取已完成,当前为进度53.2%。生理状态正常,人机交互率正常,可进入下一阶段——”


俞川照例守在他身边:“先生,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我从第一军校顺利毕业了,之后会去微草服役。一切正常,跟同伴并肩战斗的记忆很愉快。”王杰希丝毫没有疲态,“我想,下一次应该可以接受时间更长的读取。”


俞川点点头:“是的,先生的精神耐受力在逐渐提高,这是个好消息,希望将来也一切顺利。”


俞川离开时,背后跟着一道视线,但他没有回头。


应该回头的人不是我,他想。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先生。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杰希的指尖敲在摊开的整理本上,半个钟头过去,纸面还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习惯俞川理所当然的陪伴和不时的胡闹?


 


“先生,傍晚风凉,请回舱内吧。”


“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生,您选择先听哪一个?”


“我认为‘杰希’这个称呼就很不错。”


“您刚醒来,别在窗边待太久。”


“先生,我可以看作是您在夸我吗?”


“我只是您的人工智能而已,遇见您是我的荣幸。”


“先生,作为一个人工智能,我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够得到幸福。”


“不管您做出了什么选择,我都会陪伴在您身边,我向您宣誓永远的忠诚。”


“总会有转机的,也许那个转机就是您——”


 


一团乱麻。


 


麻烦。人类的情感真的太麻烦了。简直比黄少天的垃圾话还让人头疼。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现在才需要面对这个错误所带来的后果。王杰希给自己下了判决书,人工智能绝对不可能爱上人类的,绝对不可能。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来自系统控制,一言一行都经过了反复计算,一个真正拥有情感的人造人不可能被制造出来,他们生来就是残次品,注定要被毁件,他们只是元件拼凑成的机械产物,就算外表再像人类也——


元件……拼凑成的……机械产物。


王杰希反应过来时已重重地在纸上划了一道,白纸黑印,深的几乎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哈。


我也不过是同样的东西,只是侥幸拥有不完整的情感而已。王杰希向前伸手,只握到一片虚空,他否定自己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能拥有情感,全是俞川的功劳。


这个认知让他发冷。寒意又泛上来,心口却在烧灼,他在刺痛里剧烈地喘息,活像条搁浅的鱼。


王杰希本性很冷,俞川在相处中融化了他的外壳,又或者是王杰希在一次次退后,放任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俞川是个人工智能。多数时候他很像个人类,却总在不停越界后又提醒王杰希:“我只是个人工智能。”


 


可没有俞川,就不会想起喻文州。


俞川……喻文州……


这两个人的眼神太像了,分明都是“我眼中只有你”的意思,可都喜欢在边缘处试探,绕一大圈才肯前进一小步,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让王杰希想起军校的毕业典礼。典礼过后喻文州找到他,递上一颗手刻的五角星。王队,你的眼睛总让我想到星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全是王杰希的影子。


心跳过快,肾上腺素飙升——回到休息室的王杰希看着信息网里搜索到的答案,手一抖便把水洒了一地。


喜欢。


他喜欢喻文州。


王杰希喜欢喻文州。


慌乱中他动作粗暴地关掉光脑,第一次想投诉军校的信息网懂得太多。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幼时的喻文州站在槲寄生下,王杰希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明明是夜晚,光线却很亮,他在刺眼的白光里同喻文州对话,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他在喻文州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头发很短,脸上带着点婴儿肥,是孩童时期的样子,在某个瞬间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透明,而喻文州却长大了,还是一个人等在树下,像折去一边翅膀的飞鸟。


王杰希又想起那个安慰人类的方法,尽管自己只是个虚影,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想要送去一个拥抱。触碰到喻文州的那一刻,他的身躯碎成了光点,他在冷汗中惊醒,坐在床上喘了许久,才意识到入眠前忘了打开发生器,这是他第一次不需要白噪声的陪伴就得以入眠。


他头一次在凌晨三点打开通讯工具,光线刺得他流出生理性的泪水,打完字后他重重地把巴掌大的设备扔在一边,认栽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的星星。军部等你。”


 


发件人:王杰希。


 


 


【我在第一军校喜欢上了喻文州。虽然我并不知道当下的自己是否还对他抱有“喜欢”的感情,但我还是很想见到他。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这样认为),起初我并不看好这个家中经商并且操作很差的后辈,认为他难以服众,后来却发现这个人有种奇妙的吸引力,与他相处很轻松,也很舒服。】


【我总能在他与俞川身上找到相似之处,例如一样爱笑,一样喜欢兜着圈子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们乍看起来很像,但本源不同,俞川虽然有些时候言语比较尖锐,从里到外仍是暖的,喻文州总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可总是让人觉得他内里很冷,他很善于交际,跟谁都能谈到一处,槲寄生下的背影却那么孤独。】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相信那个关于槲寄生的梦不是巧合——就像我相信两个拥抱不是巧合一样。这种重合感太过生硬,我甚至在猜想俞川会不会就是被改造成了人工智能的喻文州,但俞川没有喻文州骨子里的冷,更像是收了鞘的剑,这让我无比疑惑。】


【令人头疼的是,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完全一样,希望机甲的信息网能告诉我,是否有这样炙热视线的人都心有所属。】


【最后还有一个疑问:我好像太纵容他们两个了,是太相像的缘故吗?】


 


 


生活还在继续,王杰希的展示柜终于被填满了半边。四年多的时光改变了他的太多想法,不变的只有两件事,继续读取记忆,还有,继续旅行。


第四段回忆开始于银杏叶飘落的季节,军靴踏在叶片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命运对他还算温柔,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缓慢前行,一年后喻文州毕业,他特意赶回军校,用一个鱼形吊坠做了回礼。


收下吊坠的喻文州邀请他去温室,他在那里看到了大片的紫藤,竟挂满了整个花廊。暮春盛放的花朵堆叠成墙,生生在金色的树海里隔出了一条独木桥。


“王队在的时候还没有这些,”喻文州指了指垂下的花串,“今天带你来看看,勉强算个惊喜。”


他又指了指胸前的吊坠:“谢谢啦,今天我很开心。”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笑的这样好看的人。王杰希直到喻文州走远时还在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喻文州笑的这样开怀。


白与紫的花朵铺了满地,王杰希踏在花毯上,紧紧跟随着喻文州的脚步。他们没再说话,但都走得很慢,王杰希像是踩在云上,又像是在做着什么美梦,心里被填的满满当当,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饱胀的满足感。


他从黄少天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许多关于喻文州的事,知道喻文州虽然精神力范围极广,但操作和体术上的短板难以弥补,这让他在军校的日子过得并不轻松。他的精神课导师发现了他在研究方面的才能,多次建议他进入研究院,但喻文州拒绝了这条平坦许多的路,以一种誓不回头的姿态通过了一次次军校考核。在毕业前夕的最后一次模拟赛上,他一战成名,三度击败蓝雨前任第一负责人,在前负责人离职的当下,谁会成为继任者,一目了然。


喻文州没有提起这些,他便没有开口。同样没有被提及的事情还有很多,例如他花了多长时间去雕刻一个吊坠,事先进行了多少次的练习,丢掉了多少废料,听到了多少次子夜的钟声。


他只是在想,时间啊,请走的慢一点吧。


 


 


各自服役的几年里他们依旧忙碌,喻文州精神力极强,精通战术,在科研方面也早已崭露头角,成果颇丰,被破格提拔为G星系最年轻的上将,甚至多次传出联盟想吸纳这个年轻人进入总部的消息。但王杰希也说不清楚自己有多少次在执行任务时遇到喻文州,他明明可以留在最擅长的精神领域,却偏偏一次次拒绝了联盟的邀请,把自己打磨成蓝雨的基石,驾驶索克萨尔冲向炮火纷飞的边境。王杰希制造了很多场“偶遇”,他们并肩作战,被称为和平年代的星盗克星,却从不敢去猜测对方的想法。后来,他在地球时代的书里看到了一句话,并把他抄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一旁夹着片银杏叶。


“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在这段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感情里,他坚韧且沉着。胆怯与坚持并行不悖,在一个又一个没有白噪声的夜晚里同他相拥入眠。


 


 


【重新回到微草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改变,我开始在规则下捡漏,用任务来打掩护,甚至加入了林杰前辈创办的“分歧者联盟”,想要改变W星系的现状。年少的感情在很多个瞬间烧灼着我的灵魂,也许是梦里,又也许是某个想起喻文州的时刻。那团火一直在燃烧着,温暖了我的内里,也烧出了更大的空洞,我总希望自己得到的能多一点,再多一点。】


【也许我该去做个试验,看看读取到的感情是否会影响现实中的判断。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在做事情时想起喻文州,他成了引发烧灼感的罪魁祸首,还会引起心跳般的鼓动。数据显示我的身体没有出现问题,但这样的肢体反应实在太像记忆里的“王杰希”,也许是受到了那段感情的影响吧。】


【补上一句题外话,我终于知道了自己对花朵莫名的执念是出于什么,喻文州真的改变了我很多。】


 


 


【最近的俞川有点反常,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人工智能是不是也会犯懒,五年以来,他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也许是自身需要维护?等有空我会去问问他。】


【我挺喜欢他的手艺,最近又吃回机甲里的营养餐,倒是不适应了,可能是被惯坏了吧。】


 


“先生,已经准备好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家伙怕不是装了雷达。王杰希放下笔:“走吧。”


 


王杰希又一次躺上治疗椅,看着人工智能慢条斯理地摆弄仪器,把每一个贴片放到相应的位置。俞川今天穿了身白衬衣,领口的扣子只解了一颗,让最终阶段的读取看起来有种神圣的仪式感。


他看出俞川有话想说,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开口,索性先一步抛出自己的问题:“你最近都去哪了?”


“在做收尾的工作。”俞川的声线没什么起伏,投向他的眼神里却沉睡着一潭深水,“这就是最后了,先生。”


“喂……”


刚说了一个字的王杰希想起身,困意没来由地翻涌上来,他用尽全力与之对抗,但还是逐渐失了力气。


什么是……最后……


俞川的声音很平静:“抱歉,我在您的茶水里放了口服镇定剂。”


镇定剂……你要……做什么……


“我并不是想对您做些什么,只是想让您好好听我说话。”


“我的时间不多了,先生。”


 


俞川看向他的时候还是微微笑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笑容刺的王杰希心口生疼,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抓着眼前这个家伙的领子好好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可他被药物死死地定在原处,只能送出一个震惊的眼神。


“我们相处了五年,感谢您以来对我的包容和关心,但我还是要向您坦白,我向您说了谎。”


“我曾向您宣誓永远的忠诚,不管您做出什么选择,都陪伴在您身边,这是一句假话。我根本活不了那么久,甚至不能撑到您的记忆完全恢复的那一刻。”


俞川……


“一个人工智能对自己用‘活’这个字是不是挺诡异的?”俞川说这种话的时候总会歪一歪头,“我是一个叛徒,背叛了我的两个主人。”


“对不起,先生。虽然我很想陪您走下去,但我不能再为您服务了,关于这点您不用担心,会有比我优秀很多的新同伴来照顾您的生活。毕竟,我本就不是一个人工智能,做很多事情都没有它们来的顺手,希望这几年来没有给您添太多麻烦。”


俞川的身影突然开始虚化,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他顿了顿后开口:“啊……还有最后半分钟,该道别了。”


俞……川……


人工智能的眼神亮的像星子,但又像是有火在熊熊燃烧,回光返照似的明亮:“再见了,杰希。希望一起度过的五年能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俞川的意识网烟消云散的那一刻,王杰希也被拖入漆黑的睡梦里。这一次的记忆来的格外凶猛,硬生生挤进他的脑海,他在意识网里浮浮沉沉,竟像是做了个不太安稳的长梦。


 


 


王杰希在微草服役的第五年,总部传来军令,让他和喻文州用五年时间进行全星际考察。


 


“明面上是考察,真正的工作是收集每一位将级军官的个人信息,每一项数值都要记录,连记忆都需要做备份,不知道主席想做什么。”说这话时,喻文州已经驾驶索克萨尔飞离了元星,“不管怎么说,未来的五年,还请王将军多多指教。”


那表情真诚的不像骗人。王杰希还沉浸在能与暗恋对象共处五年的欣喜里,但又有点忐忑,这个学弟太过聪明,脑回路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想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感可真是件难事。


“喊什么王将军。”王杰希挑眉。这里又不是军部。


喻文州从善如流:“那换个称呼?嗯……王队?王前辈?王学长?”


“……”


你别是被黄少天给传染了吧。王杰希腹诽。


眼前的人仍是微笑:“其实,我认为‘杰希’这个称呼就很不错。”


“……随你。”王杰希被这个称呼给烫了一下,但又不想拒绝,干脆岔开话题,“主席怎么想起来让你我合作了?蓝雨跟微草可是出了名的不对付。”


“因为这个任务很危险,随时可能遇到星盗,或是不配合的星际将领,”喻文州微微正色,“为了减小目标,能带去的机甲只有我的索克萨尔,但又要求近战情况下也要有自保能力,所以我向主席申请了王将军来保护我。啊……不对,现在是杰希了。”


“行吧。”王杰希接受了这个解释,末了又不甘示弱的补上一句。


“请多多指教,文、州。”


 


 


喻文州设计的路线从B星系启程,第二站便是王杰希所属的W星系,他们到达WBLX-LⅢ时正是年末,喻文州说自己长在G星系,从小到大就在第一军校见过几次雪,还没好好玩过。那模样颇有几分可怜,王杰希对了一下计划表,时间略有富余,便同他在此处多留了半日。


那天晚上他陪喻文州出去堆雪人,小他一岁的人堆到最后自己突然笑弯了腰,王杰希走过去一看,得,喻文州给雪人弄了个大小眼。


他有些无奈,这个梗被叶修和黄少天带起来以后可真是没完没了了,肯定是黄少天传染了喻文州,真该把那两个祸害隔离出去。


喻文州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他眼里还残存着笑影,不知从哪里变出两个面具:“我听说这里有新年烟火表演,杰希,一起去看看?”


 


喻文州买的面具果然管用,两个人站在人群边缘,饶是他们二人的名字与面孔在各星级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没有人会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正是战功赫赫的喻上将与王上将。


花火绽开时只听见人群的欢呼声,王杰希戴着猫脸面具,悄悄看向身旁的喻文州,烟火撕破长夜,坠成他眼中点点光斑。他所暗恋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而是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掀起狐面,自顾自地开口。


“我忽然觉得,烟火的生命可真短暂,不像人类,平均寿命足足有三百年。但每一场诞生注定都有其意义,奉献也好,守护也好,牺牲也罢,就算生来便奔向一场盛大的死亡,我认为这样破灭的姿态也很美丽。”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很温柔,语毕才看向王杰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突然有点感悟,杰希你别见怪。”


王杰希摇摇头:“没事。”


那晚一直下着小雪,从天而降的碎屑把喻文州的双眉染的斑白。王杰希心火乱窜,在这个瞬间他想到了很久以后,总有一天他们都会老去,会变得须发全白,佝偻着身体,走路都走不利索。喻文州很好,这样好的人不会一直单身,一定会有一位同样优秀的女性陪伴在他身旁。这个位置不会属于王杰希,他只能观望而不能走近,这个认知让王杰希嫉妒的发狂,但又忍不住伸手替他拂去眉间落雪。至少,现在的喻文州身边只有我,他想。


他轻咳一声,掩饰般地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雪还在下。早点回去吧,晚些会很冷。”


 


回去的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两个人在雪地里并肩走着,长靴陷入厚实的雪毯,留下足迹两行,印记成双。


WBLX-LⅢ同W星系其他的行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播放着白噪声,这让他想起控制中心的育儿室,想起温室里折翼的鸟,想起秋日里蝴蝶般的枯叶。王杰希在经过一棵松树时骤然停下脚步,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这棵树的存在一定有着别样的意义,但让他又一头雾水。


“……杰希?”


他跟上喻文州的脚步:“一棵树而已,走吧。”


喻文州却愣了一瞬才点头:“嗯。”


 


 


多数时间里他们的相处很平淡,两个人外加一个人工智能,三缺一,想凑一桌玩个游戏都难。


但这也留给了王杰希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喻文州,他手艺很好,同行后再没让王杰希吃过机甲上的营养餐,他喜欢在笔记本上整理信息,平时会让索克萨尔变成寄生木的形态,会每走过一个行星就采集一种花朵,收到他足有一面墙大小的展示柜里。


王杰希很喜欢那个展示柜的设计,原木色边框加上透明展示格,线条干净利落,自带一种切割感,但他不明白喻文州为什么这么喜欢鲜花,某天他在喻文州封存花朵时敲门问了句:“G星系的人都很喜欢花?”


“倒也没有。”喻文州递给他一杯茶水,“新泡的明前茶,尝尝看?”


“食材,实验仪器,茶叶……”王杰希呷了口茶后说道,“有时候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哆啦A梦,一个带着四维口袋的猫型机器人。”


喻文州显然是没听懂王杰希的意思:“类似于人工智能那样?”


“没那么万能。地球时代的人们想象里没有这么丰富,也就是能拿出很多未来才有的东西而已。”


“这样啊,”喻文州放下封好的花束,“我还以为王大将军突发奇想,想造一个喻文州式人工智能来着。”


王杰希失笑:“想什么呢,你这脑回路也不赖啊。”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当个人工智能,就这操作能力,不知道要闯多少祸。”


“索克,把刚才的影像记录永久保存,安全级别设定为最高,等下发给他们微草的后辈们,让他们看看原来英明神武的王将军也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


王杰希挑眉:“我忘了告诉你,他们喊‘王将军’三个字的时候可都是要行军礼的。”


喻文州当即敬了个堪比仪仗队标准的军礼:“遵命,王将军。”


 


 


那天他们讲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垃圾话,王杰希最后也没从喻文州口中套出他喜爱花朵的原因,直接简单粗暴地归进了G星系人的偏好里,就像W星系人大多爱草木一样。有次他们在返程时天降暴雨,两个人都没有带伞,索克又耗尽了电量,只好躲进山洞避雨。


一路跑进山洞的两人还都有些喘,缓了一会儿才用山洞里尚且干燥的树枝点亮火堆,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体上,动辄便要滴水。王杰希看着喻文州被打湿的额发——它们被主人拢在了脑后,少有的造型显得喻文州五官凌厉起来,这让王杰希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对上喻文州的视线才指了指洞外的斜坡,挑起话头掩饰:“你看外面。”


“是夕雾花。”喻文州顺着他指的方向瞧了瞧,“整整开满了一个山坡啊,挺浪漫的。”


王杰希“嗯”了一声:“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有的,”喻文州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忽然就微笑起来,“夕雾花啊……热烈想念,一往情深。”


王杰希有点痛恨自己的敏锐:“怎么,有心上人了?”


“我只是在想,等将来我要给我喜欢的人种很多很多夕雾。”他没正面回答,只是淡淡地开口,伸手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那一个小山坡可不够,喻大将军出手,至少得种满一个小行星。”


喻文州“哈哈”地笑了:“那可不行,怎么也要种满一整个小行星带。”


王杰希不太想接话,占有欲让他恼火:“我原以为你只是爱花,没想到还对花语有研究。”


“花语也是一种暗示嘛,”喻文州用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地球时代的人在不敢直说的时候总会拐弯抹角地去试探,你来我往,倒是挺有趣的。”


 


不,这不有趣。王杰希气的往山洞外丢了个小石子。


 


“我还是觉得用机甲来告白最有诚意。”


“在机甲上来一场模拟对战?”喻文州已经无聊到去戳伸进洞口的墨绿枝条了。


“收一收你的想象力,当然是按照战争年代最流行的方式来,”王杰希清了清嗓子,故作郑重,“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只有两个原因会让我离开我的机甲核,死亡,或者把你视同生命。”


“王将军要是能让这个方式火遍各个星系,就人人都想当驾驶员了。”喻文州故作伤感,“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操作这么差,怕是要第一个失业,到那时就只能投靠王将军,让王将军看在同学情分上收留我了。”


王杰希摘下一颗野果砸向他:“你可以在G星系开艺术学院,你教演戏,让黄少天教相声,保证也火遍各大星系。”


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终是笑了起来。


 


在那一天,王杰希又收获了关于喻文州的两个秘密。


一是他很懂花草树木的隐藏意义,将来会给所爱的人种满一个小行星带的夕雾花;二是在入睡前他脸色苍白,十指攥握成拳,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楚。


装睡的王杰希无数次想走过去问他一句“怎么了”,但“没有立场”四个字无数次刮开他的心口,流淌出温热的液体,又连同苦涩一起被他咽进胃里,疼到呼吸都觉得沉闷。


 


 


在后来的某一天,王杰希才知道索克所变的寄生木形态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槲寄生,”喻文州指了指面前的松树,粗壮的枝干上缠绕着些丛状灌木,“索克多数时候就是这个形态。”


“槲寄生象征着爱与和平,没有槲寄生就没有幸福,还有什么寓意吗?”王杰希曾在书本里读到过关于槲寄生的神话,但已经习惯了在这种地方多问一句。


“嗯……”喻文州边走边踢着积雪,抛起白色的纱雾,“还有在槲寄生下必须接吻,在槲寄生下接过吻的情侣就再也不会分开。”


他抬起手臂,搭在肩上的索克闻言舒展了一下“枝条”,竟像棵行走的槲寄生。


 


接吻。情侣。再也不会分开。


王杰希把这几个词含在嘴里品了品,果断吐了出来。


又是为了哄将来的恋人开心吧。


……真酸。


 


“杰希——来这里!”


 


王杰希应声走过去的时候看见喻文州正抱着只猫,两只手便能团住的小奶猫紧闭着眼,虚弱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看着槲寄生下的一人一猫,忽然就想起那个关于喻文州的梦,想起那个等待着他的、执着到顽固的身影。


王杰希想,如果那不是梦,该有多好啊。


 


那晚的王杰希又梦到了喻文州,槲寄生下的少年背影孤独,他身后空无一人,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在一片灼眼的白光中迎来属于自己的破灭。


……又或许那是新生。王杰希从冷汗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用这句话笨拙地安慰着自己。可他还是后怕,怕这个人就像鱼一样滑,谁也抓不住他,他就这样从指间溜掉了。


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喻文州的房间里,在机甲舱内的模拟月光下贪婪地注视着喻文州的睡颜,青年同猫蜷缩在一处,眉头紧皱着,像是睡得不太安稳。


如果不是自己忍耐力超群,一定会伸手抚平喻文州眉间的褶皱。王杰希无声地笑了笑,你可真是胆小,他对自己说,你该再加上一个吻,唤醒沉睡的王子。


王杰希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猫,不是骨子里非他不可地黏着什么人,而是喻文州很合适,有他存在,生活会变得更好。


喻文州却是海鸟,他有翅膀,他能飞翔。


他又想起数年前加入的“分歧者联盟”,想起几年来组织的一次次行动,第一次如此强烈的希望这场变革能来的快一点,更快一点。


 


捡来的小猫还是没能活过那个冬天。喻文州执意要为它下葬,还为它立了块小小的墓碑。


王杰希站在那块无名的石碑前,竟有点羡慕那个只有几个月大便夭折的小生命,至少在它死去以后,喻文州会想念他,会给他挑选一块墓碑。


那我呢?你会想念我吗?


他有点难过,于是扭头问喻文州,你给它起名字了吗?


直到他们离开时,喻文州才回答他,就叫俞川吧。


 


 


途经S星系的时候,他们在轮回参加了夏夜舞会。一年一度的舞会堪比联盟全明星赛,王杰希不爱闹,端了杯鸡尾酒就靠在了装饰柱上,大理石触感微凉,他用酒杯打掩护,眼神半掩在玻璃片后,一直跟着喻文州跑。


喻文州倒是很擅长应付这样的社交聚会,他虽然没有跳舞,但一直与身旁的人谈笑风生。王杰希仔细看了一眼,青年面容出众,正是轮回的周泽楷。


不善言辞的青年此刻正笑得开怀,喻文州见他局促,帮他推了几杯酒,末了还把人送回了休息室。除去还在养伤的孙哲平,联盟里的熟面孔倒是都在,三五成群的闹腾着,只他一处冷清,倒也落得安宁。


王杰希在这片欢闹里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发现自己从军校起就从没真正看透过喻文州这个人,他来自何处,他喜好为何,跟谁走得近,有什么梦想,更别说理想型。说到底,他还是不够了解喻文州。


王杰希又问自己,人家喻文州为什么要和你王杰希说这些,跟谁来往,说到底也是个人的自由而已。


王杰希你这到底是图个什么。


 


“哟大眼,思考人生呢这是?”


王杰希正烦着,索性没吭声,没成想被叶秋直接搭上了肩膀:“刚才就见你一直盯着文州看,少天也看见了,闹腾着说微草王上将要拐走他们蓝雨喻上将,还好哥帮你压下来了,不然明天你们蓝雨微草相爱相杀的新闻怕是要上头条。”


是想拐,能拐走的话就好了。


叶秋见他还是一脸不耐烦,乐得继续刺他:“之前你问我,一个人一直盯着另一个人看是什么意思,怎么了老王,是你栽了还是你跟别人一起栽了?”


我是栽了。别人栽没栽,栽在谁身上,我还真不知道。


王杰希在叶秋再一次开口前打断他:“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之前黄少天话更多也没见你这样,还不是庙药日常互怼,”叶秋戏谑道,“怎么,看见人家文州跟小周在一起心情不好?”


文州跟小周在一起。啧。


王杰希忍无可忍:“叶秋你今天成心想找不痛快是吧。”


“哎我说大眼,你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


王杰希成功收获叶秋的摇头叹气一条龙:“年轻人啊,这样不好,不是养生之道。”


 


“当年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是因为文州吧。”


王杰希难得坦诚:“嗯。”


“现在你反倒不敢来问问我文州和小周的关系了,”叶秋叼起一根烟,但没点燃,只虚虚地含在嘴里,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退步了啊老王。”


“所以他们……?”


叶秋碍着有烟,字都有点咬不清楚:“这话应该你自己去问。今天找我问了小周,明天可能又要来问少天,后天怕是要找别人再问问我。老王,你是个聪明人,这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王杰希懒得跟他兜圈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仔细想想该不该冒这个险,”叶秋目光所及之处,喻文州正慢慢地走过来,“老王,同性恋合法化都推行了多少年了,虽说仍是少数,仍然有人反对,不过我没什么偏见,也没什么人有资格阻挠你们。但是陪伴与付出这条路可不好走,最后两情相悦还好说,怕的就是倒头来你和文州两个人都受影响还不得善终。虽然星系不同,但总归都是联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时候想躲你都没处躲。”


叶秋的声音散在飘起的白烟里:“哥先走了,你再好好想想。”


 


“叶前辈找你有事?”


王杰希仍有些闷闷的:“就是闲聊。”


喻文州看了看他的神色,抛了个问句出去:“那出去散散心?”


“也好。”


 


宴会大厅外,音乐喷泉边,王杰希突然佩服起了喻文州的水星脑。夏虫争鸣,重瓣木槿开的正盛,灯火明灭,天幕上挂着星子。


嗯……宜表白。就是差了个人和。


“杰希,想什么呢?”喻文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今晚状态不好?”


王杰希没准备告诉他实情:“嗯,里面太吵,像是有一万个黄少天。”


喻文州:“你这样是要被剑圣大大PK的。”


“他打不过。”


“这么自信呀。”喻文州看起来心情蛮好的样子,略一躬身做出邀请的姿势,“难得参加一次舞会,不跳舞还是挺可惜的。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与王将军共舞一曲?”


圆舞曲适时地响起来,王杰希的脑袋放空了一刻,回神时便已同喻文州舞了起来。他甚少跳这样的慢舞,更没跳过女步,但不知为什么,跟着喻文州的节奏走下来,整整一曲竟没有跳错一步。


他到最后也没问出自己的问题,喻文州同周泽楷也好,黄少天也罢,他们的关系,到底不是王杰希该管的问题。


王杰希又想起来叶秋的劝告,这位前辈一向活的通透,怕是一早就看穿了他跟喻文州的点点,直至今日才挑明,也是给他留足了面子。


他只想把眼神放在喻文州身上。王杰希想,这就是答案了。


 


那天散后,几个爱闹腾的家伙吵着要拼酒玩游戏,王杰希不知怎的也被牵连了进去。微草对现役军人要求很是严苛,他甚少喝酒,但酒量很好,那晚却偏偏来者不拒,硬是喝了个烂醉。


半梦半醒之间,他只记得有熟悉的味道擦过身侧,淡淡的男用木香,他伸手抓住来人衣角,硬是把人拽的同他一起跌在拐角沙发里。


他并不清醒,但又清醒的很。他隐约知道那个人是喻文州,却他没有松手。


“杰希?”


王杰希装作没听见,硬扯着人领带把人拽的更低了些。


他听见喻文州叹了口气,不动声色的掰开王杰希的指节,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大厅,踏上回程的路。


在昏睡的前一刻,王杰希想,这可能就是拒绝。


 


再醒来时他已经倒在了熟悉的床上,头痛的厉害,胃里有烈火在烧,他强撑着坐起来,发现已是凌晨三点,他们飞离了S星系,又飘游在了漫漫星海里。


他的衣服被换过,睡衣是新的,抬手还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显然是洗过了澡,索克萨尔虽是高级人工智能,但还是不怎么经得住水,做这些的,只能是喻文州。


王杰希向后倒去,将自己摔回绵软的床被里。喻文州一向温柔体贴,他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掐算的太好,让王杰希心怀希望,但又无从触及。


黑暗是负面情绪的遮羞布,模拟月光被喻文州调暗过,半明半暗的黑夜里,王杰希突然想要打破这种微妙的平衡。


他覆上自己的眼角,那里有些发热,但又全然干涩。肢体用最真实的反应告诉他:你是微草的王将军,你只能去想,但不能去做。


你属于家族。属于微草。属于W星系。属于联盟。却唯独不属于王杰希。


 


 


王杰希比任何时候都要渴望自由。而这一情绪在他和喻文州救下一只海东青后,终于被推升着攀到了顶点。


 


喻文州很中意那只鸟,在它伤愈后甚至有了驯养的想法,他说起这件事时,王杰希正在读一本地球时代的反乌托邦著作,他的目光停留在同一页,始终没有翻动。


良久,他合上了书本:“还是放它走吧。它有翅膀,该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驯养的话也可以给它一定的自由,比如……”


喻文州显然没听懂王杰希的另一层含义,这让王杰希有点犹豫。他是“分歧者联盟”的一员,在微草服役期间,他甚至刻意对后辈们进行了关于“自由”的引导,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一切告诉喻文州。他不是不敢相信喻文州的人品,只是“分歧者联盟”要做的事情绝非是宣传和指引,而是打破原有的规则。联盟自成立至今只有三十多个年头,各星系的人们经历了数百年的战斗,最后用流血和牺牲换来了联盟,换来了和平。联盟宣言以“自由”和“平等”为核心,可他们——W星系没有炮火声后诞生的新一代,却始终活在政府的操控下。他们在孵化室内被孕育,又在育儿室内长大,判定“合格”后才会被送回各自的父母身边,这样的人生,真的是“自由”吗?


“文州,”王杰希还是选择开口打断他,“这不叫真正的自由。只是区别于鸟笼的相对‘自由’而已。”


喻文州看起来有些惊讶,他的目光转移到王杰希手中的书本里。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夹着一个海东青纹样的书签,封面写了五个字:美丽新世界。


喻文州没有发问,他抬手竖起机甲内的隔离墙:“索克,更改刚才的影像记录,替换为‘正常’的画面,同时真实影像安全级别设置为最高……不,只要你的精神网还在,不管我是生是死,这段影像都不能有任何人知道。”


他对上王杰希有些讶异的眼神,王杰希显然没想到他会做这些。他站起身来,给王杰希添了些茶水:“象徵为海东青,鸟笼隐喻W星系,相对自由暗指白噪声,再加上地球时代三大反乌托邦著作之一的《美丽新世界》——”


“王杰希,你是‘分歧者联盟’的人。”


喻文州盯着水杯,表情有些冷:“你的身份我并不意外,交换读书的时候我就发现,在我认识的W星系军官里,只有你对自由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但是,你有想过后果吗?”


“……看不出来你对W星系的事情了解那么多。”他们的气氛变得紧绷起来,这让王杰希很不舒服,“先别急着担心别人,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种包庇,G星系的喻将军。”


他刻意加重了“喻将军”三个字,想提醒喻文州注意自己的身份,对方反倒是轻笑了一声:“别紧张,我算是你们的系外支持者。但只是以个人身份支持,并不代表蓝雨会出动任何武装力量投入战争。”


他还想说点什么,喻文州先一步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索克能伪装的影像时间不长,这里不安全,等‘没有眼睛’以后我们再谈其他的问题。”


 


“没有眼睛”。王杰希瞬间明白了喻文州所言为何。


“The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他在心里默念着,把这句话连同他们一起读过的某本书籍埋回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万鹰之神,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


这个时机来的很快,喻文州把王杰希带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小行星上,最后一次抚摸着被他取名为“木乂”的海东青:“他生来就属于自由。”


王杰希看着他打开鸟笼,木乂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他们眼前,向白雪皑皑的群山飞去。


“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王杰希没移开视线,“虽然在野外生存会遇到很多危险,但是他们有选择的权力,能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你想飞去哪里呢,杰希?”


王杰希的手指轻扣在空无一物的鸟笼上,声音低了些:“我走不了的。”


我背后还有家族,有微草,有W星系,有联盟。我已经成了一个背叛者,理应肩负起W星系的未来——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就算战火肮脏,前路艰难,但这些事情,也总要有人去做。


“哪怕有人给你一双翅膀?”喻文州在这个问题上难得执着,“如果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出生地,家族,要做的事情等等这些全都重新选择一遍,不需要考虑任何限制,也不需要为联盟效力,你会选择做什么呢?”


“……会旅行吧。”


王杰希站起身来,拍掉蹭在衣服上的草叶与细土,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不过没什么可能了,反抗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喻文州起身时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可偶尔我也想理想主义一下。”


他的手很凉,但撤走后王杰希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到热:“理想主义并不是现实。”


“我总希望能有那个‘万一’存在。”


“小时候的我也这样想,”王杰希摸了摸仍在发热的后颈,“后来我在书里读到了反抗带来的结局。虽然当时看不懂,但现在多少能明白一些了。”


“你这样说,到让我很想听王将军讲故事了。”


“在育儿室里看过的绘本故事而已,不过早就找不到了,”王杰希的眼神落得很远,“魔术师与飞鸟的故事。想看的话,我可以抽空画给你。”


喻文州的声音飘散在沾染了樱花味道的微风里:“好啊,那就辛苦杰希了。”


 


王杰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如果我能活下来,我想就像现在这样,和你一起旅行。


 


 


那之后喻文州变得很忙,王杰希问起时,他只说是联盟交给他的新工作,参与者只有他和叶秋。王杰希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们又回到了军校时期的互不相扰。有时王杰希做完工作,实在闲得无聊,就凭印象重新绘制那些粗糙但又色彩鲜明的图画。他时常想起喻文州所说的“理想主义”,想起他一直想要改变的结局。结尾处他重画了四五遍,末了都成了被索克收走的弃稿。


这工作似乎自带催眠特效,几十张画稿被他拖拖拉拉地画了整整三年,成稿那日正赶上五年期限走到尾声,他们回联盟总部提交采集的信息和任务报告。指挥室内有些昏暗,灯光明灭不定,这让抱着画稿的王杰希关心起驾驶者的状态:“文州,状态不好?”


“没有。”喻文州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了画稿上,“完成了吗?真好。”


常年训练积累的经验让王杰希没来由地警惕起来:“不看看吗?”


话音刚落,他就地一滚,再回头时,先前待过的地方已经留下了一排清晰的弹坑。罪魁祸首转了转手中的钢笔,将一端重新对准王杰希:“想看啊。不过很可惜,这就是最后了,杰希。”


王杰希死死盯住喻文州手中的钢笔,推演着下一个弹坑将会出现的位置,大脑飞速运转:“昨天你突然说要去G星系,借用信息系统给叶秋传送资料,所以我们在SKSE-Ⅱ进行了短暂休整,甚至更换了乘坐的机甲——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别跟我说资料的事情黄少天不能代办,蓝雨双核权限基本一致,除非是主席亲自发来信息,需要你本人查看。而且就在来驾驶室之前,我刚收到联盟总部的信息,叶秋叛逃,急令各星系负责人追捕。”


王杰希的眼神变得无比尖锐:“我是不是可以把这一切理解成,你与叶秋的叛逃有关?”


“推理的很棒,不过你算漏了一点——”


鲜血涌出那刻,王杰希才发现自己已经难以动弹。


“……你!”


“驾驶室内不只有一个攻击源,刚才的是镇定枪。好好睡一觉吧,王将军。”


你要……做什么……


 


意识消失之前,王杰希只知道自己被喻文州塞进了一个生态舱里,他听见喻文州覆在狭小的窗口外,刻意放慢语速对他说——


“你猜的很对,主席亲自下令,由G星系出兵镇压‘分歧者联盟’。其实,五年前主席准许你同我一起执行任务,也有让我观察你身份的意思,只不过跟王将军相处让我很愉快,所以我没有上报,也准备给王将军一个活命的机会。”


脱离机甲的生态舱如同一颗渺小的石子,在反向推动下飞速下坠。


王杰希在剧烈的震荡中听到喻文州有些失真的声音穿过急速拉远的距离,从传声孔内流出来。


“不远处有个很残破的跃迁点,最多只能再承受两次跃迁,生态舱内的能源足够支撑你在那里跃迁一次。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祝你好运,王将军。”


 


 


王杰希在刺目的白光中醒来,他横卧在治疗椅上,但不会再有人为他调节治疗室内的光线。看着显示器进度条上的“100%”,他伸出手去,却又收回来,搭在了灼痛的心口。却又在这一刻,俞川熟悉的声线从扩音器中响起来。


“您好,先生。您正在收听我留下的语音信息,下面我要和您说的这些,就是我‘最后的工作’了。”


 


……俞川。


你在哪里。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杰希强撑着身体走出治疗室,一路向前。少了人工智能的机甲显得空荡荡的,竟像是除他以外,没有人曾暂居于此。


 


“我很抱歉,但又必须向您承认,从一开始,您的记忆就可以像最后一阶段一样,分五个阶段进行一次性输入,一个月内即可恢复全部记忆。是我在故意拖延,这一切,除了对您身体的担忧外,都是出于我的私心。旅行是您的梦想,我想让您在记忆恢复前,尽可能多的享受一段自由的时光,但更多的,是我想在您身边待得久一些。”


 


私心与自由,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还是听不太懂。比起我来,你更像个人类。王杰希叹了口气,竟是无奈的笑出了声。


可你这又算什么告别。


我需要……我需要一个解释。关于过去的记忆,关于你和喻文州的每一个“巧合”,关于你的……消失。


心口的烧灼感越来越强,竟让他浑身都跟着发起热来。


 


“可我注定不会长命。您也知道机器人定律的存在,对于一切人造物,违背定律便等同于自取灭亡。破灭理应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只是我的情况有些特殊,才能在消失之前偷来这几年的时间与您共度。我,俞川,曾经注入过喻文州先生极小的一部分精神力,是联盟唯一一个拥有人类情感的半人工智能。”


 


王杰希强迫自己回想——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第二定律,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第三……


剧痛在长久的停驻中变得麻木起来,王杰希扶着舱壁,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想起自己说喻文州不会成为一个完美的人工智能,又想起自己说俞川没有休眠模式,是个不够格的机甲核。


俞川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他说,先生,我要是功能那么齐全,就该去联盟服役,而不是陪您旅行。


当时我不该这样说他的,他想。俞川是个好助手,给他提供了很多帮助,他很感谢俞川。


 


“换而言之,喻先生是我的第一任主人。他命令我尽一切可能阻止您恢复记忆,但又命令我陪伴在您身边,保证您有绝对自由的生活。”


“而我背叛了前者。因为我的人格并不完整,接收到的精神力里,正面情绪占了绝大多数,这让我对您怀有‘喜爱’之情,并因此想要‘占有’。这些情绪都是自私的,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与您走到一起,就只能帮您恢复记忆,让您回到喻先生身边。在这一点上,我比喻先生差了太多,请您不要质疑这段话的真实性,先生。”


“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喻先生更爱您的人了。”


 


怎么可能。


喻文州他分明就是个演技精湛的骗子,在最后一刻突然揭开了假面,还说要去清理一切反抗者。他留我一条命,不过是为了……不过是为了……


王杰希的思绪卡在了这里。他不过是为了……什么呢?


疼痛像是添了木柴的大火,更为猛烈的燃烧起来。他再也支撑不住站立,喘着粗气跪倒在地上,蜷缩成毫无安全感的姿势。


就像在那晚的模拟月光下,怀抱着猫,无法安稳入睡的喻文州一样。


又是喻文州。


学生时代的少年与日后喻将军的身影在某个瞬间重合起来,竟像是在嘲笑王杰希多年前错付的感情。


 


“……我不知道该怎样让您相信这些,但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疑吗?如果真是演戏,至于把所谓的友情坚持那么多年?以恋人的身份来‘控制’您不是更好?您所不知道的是,喻先生一直没有向联盟汇报您的身份,甚至在‘背叛’您之后,把自己的机甲核隐藏在我的意识之内,放进您的生态舱里。”


 


机甲核……这怎么可能。


强烈的鼓动感瞬间碾压过他的四肢百骸,过热让他止不住地干呕,连蜷缩的姿势都无法维持。他的视线被烧得有些模糊了,隐约看到一个虚影,他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喻文州还是俞川,只好向前伸出手去,勾扯那一片虚空。


他想,俞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一位将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机甲核——除了死亡。”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所说的一切都真实可信,不过我接收的情绪里有一些来自喻先生的记忆片段——他与叶先生曾在私下里进行过不少研究,也许,您可以在叶先生那里找到答案。”


“这便是我知道的所有,最后,祝您一切顺利。这次是真的再见了,先生。”


 


俞……川……


王杰希咳了很久,最终吐出一小块晶状碎片,在持续攀升的高热中丢失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呛得他皱起了眉,他还没起身,一旁已传来熟悉的人声。


“可算是醒了。”那人冲着他挥了挥手臂,“我和沐秋没白忙这一场。”


王杰希用仍处在混沌中的大脑转了转这两个名字,开口时声音还是哑的:“叶秋。”


苏沐秋,比自己高了两级的军校天才,不是早就死于一场意外了吗?


“是叶修了。这才是本名,叶秋是我同胞弟弟的名字。”叶修手里玩着一个烟盒,“老王,虽然你才刚醒,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这身体状态可不太乐观啊。”


王杰希摸了摸心口,那里已经不再疼痛:“这个人造身体要烧坏了?”


对方“嗯”了一声:“你已经昏迷了五天,如果你想继续现在这个状态的话,人的情感很快就会烧毁你的核。”


揉皱的烟盒被扔在了桌上,叶修的眼神落在手边的烟灰缸里,那里空无一物,却像是有白烟飘升起来:“但如果你选择抛下人类的记忆与情感,你就可以像最开始一样,甚至比开始更好——拥有人造人的身体,享受漫长的生命,你还是那个自由的星际旅行家。”


一无所有时拼命想要拥有,了解了大部分往事后,王杰希反倒茫然起来。他不懂俞川,不懂喻文州,又该如何说自己“懂得人类”?他在与俞川共处的五年里,最想要争取到的,无非是自由而已。


“你想让我在‘人’与‘人造物’中选择一个身份。”王杰希看了看遍布全身的贴片,冲叶修递出一个苦笑,“可我掌握的信息完全不足以支撑我做出这个决定,如果选择了前者,我真的能‘成为人’吗?人类的情感我至今没有搞懂,但在过去的记忆里,那些情绪又那么真实,就像——就像我真的那样活过一样。”


再度传来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停顿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现在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我想了解身为‘人类’的一切,但最想要的还是自由,以及当年的真相。”


“当时我突然接到你叛逃的消息,说完全相信是不可能的。比起我的信任,另一件事实更能印证我的猜想。”王杰希指了指身旁的仪器,“这些医疗仪器的编号开头都是G-RY,我可不相信你能在叛逃时带走那么多元星的设备,可能只有一个,你根本就没有叛逃。”


“你还是那么敏锐。”叶修耸耸肩,轻叹了一口气,“没错,当年的你对我们的计划一无所知。”


“……所以,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们选择了一条通往自由的路。”半晌,叶修这样回答他。


“文州当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远离这个计划,”平日里懒散不着调的男人严肃起来,他的声音并不大,于王杰希,却又响如钟鸣,“他完成的很好,一切都很顺利,联盟内部得到了改变,W星系更是燃烧过一场自由的火,就算你现在恢复身份,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处处受限,更不会再听到所谓的‘白噪声’。”


“明明有很多种坦白的方式,可以并肩作战,也可以把你护在后方,可文州最后选择了把你从计划里摘出来,无论我们成功与否,都让你远离外物的控制,同时保证你不被战火波及,最大限度的保证了你的安全。但这对他来说,却最危险的一条路,九死一生,所以他才会选择‘背叛’你,把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可他还是算漏了自己留下的那个半人工智能,虽然俞川向你隐瞒了这些年联盟的变化,但一直在引导你恢复人类的情感。”


叶修像是想起了什么,指了指身旁的分析仪:“分析你的身体状态时必须分析记忆,抱歉了。”


王杰希回想起他与喻文州的很多次对话,又没来由的想起魔术师与飞鸟的结局。他一度认为自己被困在高塔上,而喻文州就是他的飞鸟,魔术师得到了自由——


他还活着,那么飞鸟呢?


飞鸟。飞鸟去了哪里。


疼痛剥离了他绝大多数力量,他用剩余的力气抓紧了床沿,金属冷冰冰的,有种空洞的绝望感。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疼痛,王杰希开口时声线竟有些抖:“那他呢?喻文州……他在哪?”


“他还活着,但不知道能不能醒来。他现在就躺在隔离室里,我用了五年的时间救活他,但他的意识一直飘在精神网里,没有人知道该怎样把他找回来。”


 


叶修的话语连同之后的沉默,无一不让王杰希回想起他与喻文州之间的种种。他想起醉酒后的试探,想起不敢开口的话语,想起被他改变的习惯,想起留下的索克萨尔,又想起了那足足种满了一个小行星带的、海洋般的夕雾花。


酸涩,苦痛,但又甘之如饴。


欢乐与痛苦并肩而来,陌生的情感像流淌的岩浆,滚过他并不存在的灵魂,将他击倒在愈发强烈的高热里。


他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在逃避的方向——床头柜上没有任何能使植物生存的条件,却生着一棵极为繁茂的寄生木。


索克萨尔。


 


“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只有两个原因会让我离开我的机甲核,死亡,或者把你视同生命。”


……


“这就是最后了,先生。”


俞川。


“想看啊。不过很可惜,这就是最后了,杰希。”


喻文州。


 


这就是最后了。


 


这就是……最后了。


 


俞川与喻文州,都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这六个字像最锋利的刃,连同被留下的索克萨尔,生生凿破了他所有的动摇。


喻文州留给他的,还有他渴求多年的“自由”,并着一场自以为是的欺骗与改造,强行塞进王杰希手里,却没曾过问王杰希的想法,也没曾直言过自己的感情。


可这只是“你以为”的结束,他想。


我曾经错过了很多次暗示,情感也好,人类也罢,都是当下的我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但我不想就这样结束,不希望这就是结局。


我想……见到你。


 


“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问题吧。”叶修出声提醒。


“我会活下去,”王杰希回答他,“作为人类,活下去。”


“我原以为……自己要用第二次生命的全部去争取自由,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它。”


他笑了笑:“曾有个人跟我说过理想主义,说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万一’。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理想主义一下,试试自己能不能拿回作为‘人类’的一切——呼吸、心跳、记忆、情感,甚至信仰。”


“那文州呢?”


这次王杰希没再犹豫:“我会等他回来。”


“我还是那句话,这条路不好走。”


这次的叶修没再叼着烟,但这句话恍惚间还是把王杰希的思绪带回了那场夏夜舞会。他点了点头:“但我会坚持下去。”


叶修换上新的尼古丁贴片,另起了一个话题,却意有所指:“当年我和文州救下了濒死的沐秋,让他的意识活在机甲里,后来造出了人造躯体作为容器,导入了他的意识。你也知道,文州他在精神领域是个天才,在他的帮助下,改造进行得很顺利。沐秋拥有了新的身体后,一直在进行着相关方面的研究,他活着的消息,是整个联盟最大的秘密。”


“老王,你口风紧,我信你不会传出去。我只是想跟你说——不管是你,还是文州,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当年你说这条路很难,”王杰希凝视着叶修紧皱的眉头,“也是在说你自己吧。”


叶修没有直面这个推断:“我也在说文州。”


“作为苏前辈最亲密的朋友,面对着成为了半人造人的故友,会是什么感觉?”


王杰希直直的望向叶修,像是铁了心要拆穿对方的掩饰,叶修终是在这样的对视里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


“他与之前完全一样,但又完全不同。思维方式、行为习惯甚至每一个喜好都完全一样,却唯独没有相同的情感。往简单里讲,就是最了解你的人,突然间就变成了和你笑点不同的人,但是至少……他还活着,对于我和沐橙来说,这样就很好了。”


“但你不一样,你有选择的权利,现在的技术也足以支撑我们把你改造回人类,又或是永远维持半人造人的状态。只是这条路很难走,绊倒过我,栽过一个文州,也许还会再搭上一个你。”


 


沉默在不大的房间里扩散开来,王杰希转头时看到了一个相框,木材粗劣,边角粗糙,大概是某个少年的一时兴起的产物。装裱的照片在年岁的打磨下微微变色,但没有模糊那三个年轻人的眉眼:两个还在读军校的男孩子和一个小他们几岁的女生,每个人都笑得那样灿烂。


这个粗制相框被放在了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王杰希想,他明白了叶修的选择。


“你说得对,只要活着,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的手落在左胸第三根肋骨的位置,那里在疼痛中传来强烈到近乎真实的鼓动感,烧灼内里带来的震动像是在模仿人类的心跳,几乎把他变回了很久以前的那个鲜活的人类。他语速不快,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相信他会回来。这条路很难走,但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不能让他在回来以后面对一个半人造人,他的付出远多于我,这样太不公平。”


“我想以自由的身份恢复曾经的一切,回到联盟,回到W星系。但我也有私心,我不想再让他难过。”


“叶修,”王杰希的目光最终停驻在休眠状态下的索克萨尔身上,“谢谢你。”


 


 


“他高烧了整整七天。”


“至今没醒?”


叶修重重地吐出了一个烟圈:“至今没醒。”


“那老王他会怎么样?”前来探望的人把纸袋摔在了地上,“跟队长一样,意识永远飘在精神网里,直到身体衰老、退化、死亡?”


黄少天一个箭步走上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喘了几口气,头也跟着垂了下去:“……你不是说……你不是说技术已经很完善了吗?”


他的指节同脸色一样青白,他想起叶修还说,想救喻文州回来,最后的办法就是先找回王杰希。


“问题不是出在技术上,”叶修看着在护理舱前忙碌的苏沐秋,想起他与妹妹多年以来的劝告,拧着眉掐灭了烟,“改造进行的很成功,但不是所有人的意识都能在人类与人造物之间轮转。沐秋是特例,半强化下他的意识能寄存在人造物里,但不能再改造成人,王杰希……他接触过完整的改造体,不然也没可能在改造回人类以后活下来。”


“……其实你我都知道应该怎么做,”黄少天接过周泽楷替他捡起的纸袋,“只能接通队长的意识网,完全体的意识会把他带回来。”


“但这样他会知道文州身上发生的一切。老王这个人你也知道,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当年有微草,有联盟,现在知道那些旧事儿对他的恢复没什么好处,如果再刺激到他的意识网可就更难办了。”


“早晚会知道。”寡言的青年把怀抱的花束放在矮柜上,斟酌了一下,说道:“……不是负担,是希望。”


“这两个人互为希望真不知道是好是坏,想当年我们蓝雨跟微草还是死对头呢这你怎么又不说了,要不是王大眼我们队长怎么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黄少天小声嘀咕了几句,再抬起头时已经做出了决定,“接通吧。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老王在大事上一向很靠谱,虽然不想承认……”


蓝雨的王牌目光炯炯:“但我愿意队长,也愿意相信他。”


 


 


如果能回去,在精神网里不知游转了多久的王杰希想,我一定要去问问叶修这几年他在研究究竟上水了多少,是不是精神领域离了喻文州就后继无人了?


他想起军校时上过的精神课,导师让他们每个人测试自己的意识网,当时自己的意识里是什么来着?


是森林。王杰希在花海中穿行,满天遍野的蓝紫色终于快要走到尽头,当时的王杰希可不曾想,如今他的意识网会变成这副模样。


花海尽头有一扇门。


他看着槲寄生缠绕而成的门框,没做思考就穿了过去。


 


门的对面是另一方天地。


王杰希从花繁遍野的夏秋时节,一步跨入暮雪寒冬。


他又看到了那棵树,那棵两次出现在梦中,又两次出现在旅行途中的高大松树,粗壮的枝干上生着丛状槲寄生,天地皆白,雪屑翻飞,这里是白玉上唯一的污点。


只是这次树下不再有人影。


也是啊。王杰希想,连索克萨尔都探测不到喻文州的意识究竟飘在了哪里,又怎么可能还在树下等候?


他回想起在后来的梦中迎来破灭的少年,强压下周身泛起的冷意。


喻文州,我想知道真相。


我想……见到你。


他将前额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时隔十一年,再一次感知到了喻文州微弱的意识。


 


 


“……艾尔特,上次说起的那些孩子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只是实验体而已。”


 


嘶——嘶——


是……什么声音……


 


“他们……生命也应受到尊重……否则我会让你终止……”


“……我会注意……000号的精神改造进行到一半就到了极限值……001的家族发现了他的踪影,处处阻挠,我一时半会没法对他下手,倒是实验体002号进展顺利一些,改造已经完成,就看他能不能控制住精神力了,如果……”


 


嘶——


有人在说话……是老师和……冯伯伯……


杂音好吵……我怎么了……为什么听不清楚……也说不了话……


 


“……关键时刻……检测……”


 


嘶——嘶——


 


“……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吗?救他……”


“……现在……小行星……最好的方法……”


 


000号是……苏沐秋……


……叶秋那边……他有家族在啊……真好。


我有……什么呢……


 


“……还是孩子……尽最大可能救……”


“……投放到WBLX-LⅢ……主席……顺便聊聊004……”


 


 


醒时的喻文州躺在一片陌生的地方,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雪,但还是觉得冷。


实验服很单薄,他在猎猎风声中抱紧自己的手臂,混混沌沌地向前走。


……这是哪里。


像是个广场。但为什么……地上躺着那么多人?


我被老师带去做了改造,这一切……是我做的吗……


杂音好吵啊……前面……前面好像有光。


……哎?怎么……看不清楚了。


 


王杰希的意识紧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看着他从广场中央起身,沿着大道走向前方,最终栽倒在那棵他们曾两次驻足的松树下。他能感知喻文州的一切,却只能当一个旁观者,甚至比不上梦中那个给出过拥抱的虚影。


喻文州所说的“老师”应该就是对话中的“艾尔特”,“冯伯伯”……王杰希思及此处,心跟着沉了下来。


艾尔特,传闻中的科研天才,性格孤僻,行踪不定,多年前被发现死在自己的研究室里。他的研究内容备受争议,但又有着极高的权限——他与主席是军校故友,深受主席信任。


联盟主席……姓冯。


 


“喂……醒醒?”


你是……谁。喻文州张了张口,却无法发声,不知道是不是来人的缘故,杂音变得弱了些,他强打起精神,抱着最后的希望睁开了双眼。


起初是刺眼的光点,明明灭灭,模糊了再清晰,又归到一片黑暗里,最后竟是清明了起来。


“你醒了?”


王杰希同儿时喻文州一起愣在了原地,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蹲在他面前,穿着少年军校的冬装,明明是黑夜,灯光却把这里照的亮如白昼,他逆着光,向树下的小喻文州伸出了手。


“我叫王杰希,是少年军校的一年级生。”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分明就是王杰希。


 


他从没想过,自己丢失过一部分记忆,更没曾想过,这段记忆会与喻文州有关。


 


……我叫喻文州。


“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会说吗?”王杰希叹了口气,“这可就难办了啊……我还想问问你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唯一的生还者了。”


会说的。喻文州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比划出一个扎针的手势,又捡起一根枝条,在地上凭印象写了几笔,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写自己的名字。


“俞川……你能听懂吗?”王杰希看起来开心了些,但转眼间眼神又暗了下去,“是药剂让你变成这样的?”


喻文州想了想,冲他点点头。他能感知到极为强大的精神力在体内流窜,给他造成极大的不适,又想起之前注射的药剂,便猜测是新实验带来的不良反应。


“……在我离开育儿室之前,也被注射过很多药剂。”


王杰希听起来不太高兴:“当时有很多同伴跟你一样,注射完以后副作用很大,然后……然后就‘消失’了。”


消失。喻文州想,那大概是老师所说的“死亡”吧……我也会这样吗?


“不过我相信你不会死,”少年露出一个微笑,冲他指了指四周,“我跟着大人们来到这里,大人们说这是一场‘生存考察’,但我找了很久,只看到你一个人活着……我想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既然你能活下来,就说明你很厉害,你可以一直活下去。”


我很……厉害?可是这些……很可能是我做的。


喻文州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还是没有信心吗……那你抬头看看?”


王杰希拉着他站起身来,看向头顶伞盖般的树枝:“你看,那些丛状枝条的都是槲寄生。地球时代的人们认为,没有槲寄生就没有幸福,这些寄生木还可以抵挡厄运,虽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我相信他们代表着幸运。”


他捡起掉落在地的桔红色果实递给喻文州,又领着他倚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下,从冬装的夹层里变出自己偷偷带出来的绘本:“……还是不开心的话,那我们来读书吧,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绘本里讲述的故事很简单,喻文州没有正经接受过教育,对文字的认知还停留在他被送到实验室前,家中的老人教给他的那些字符里,他捧着绘本,在图画的帮助下勉勉强强地读着,头一歪便靠在了王杰希肩膀上。他想,那温度可真暖。


“累了吗?”王杰希偏过头去问他。


他摇摇头,用手指着结尾处的画面,又是摇了摇头。


“看不懂结尾?”


喻文州点点头。


“我也看不太懂,只听大人们说,魔术师的死亡是反抗规则的代价。但如果是我……”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在短暂停顿后再度开口,“如果是我,就算付出代价,也想离开高塔,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喻文州又指了指魔术师冲着天空伸出手臂的动作,冲他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人们称呼它为‘拥抱’,”王杰希伸手环住他的肩膀,“我看书上说,有些人类在安慰情绪低落的同伴时会这样做,不过我从没尝试过……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好暖。从来没有这样暖过。


原来拥抱……是这样神奇的事情吗?


 


杂音在这片温暖中一点点弱下去,牵扯出了黏重的困意。


王杰希……槲寄生……读书……外面的世界……拥抱……


沉入黑甜的睡梦前,他想起老人们曾指着天边给他讲,这世界上最温暖的事物,是太阳。


他想,我找到了自己的太阳。


 


他们在WBLX-LⅢ上相依为命,饿了就去商店里寻找食物,累了就互相倚靠着睡在某个没有风雪的角落里,他知道了王杰希很喜欢松饼,睡觉时很不安稳,时常做梦。他们还去过花店,王杰希兴致勃勃地看着书中才能见到的花朵,一一辨认给喻文州看。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其他的生还者,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能靠日升日落来计时,终于在第七次日出那天,等到了来接他们离开的大人们。


但他们等来的不是对“生存测试”结果的褒奖,而是镇定枪与囚笼,在刺目的日光中,喻文州引爆了在身体里流窜多日的力量,他像投下的一颗炸弹,生生摧毁了在场所有人的精神网。


除了……王杰希。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喻文州在一片晨光中走向他,脑海里传来巨大的轰鸣,但喻文州仍是笑着。他想,是我保护了王杰希。


但你为什么……捂着头……表情这么痛苦呢?


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楚……


……停手?


停手啊……好。


跪倒在地的时候,喻文州伸手揩去了王杰希眼角沁出的泪水。


他有些疑惑地想,我保护了你,可为什么当时你那么着急?


……为什么,你在哭呢?


 


恢复意识的时候,喻文州听到了低声的交谈。


“002号实验体,喻文州,成功控制了自己的精神力……很好,你是我的第一件成品。”


“报告艾尔特长官,王家拒绝了交涉,并且要求我们在记忆修正完成后,立刻归还004号实验体,我们无法带走004。”


“不急,先看看002的状态再做决定。如果002在后续试验中出了问题,再另想办法带走004。”


“是。”


“先对002的记忆进行修正吧……啧,004给他灌输了一些反抗的思想,这可是个危险。”


“全部抹消吗?”


“替换成‘正常’的记忆吧。”


“是。”


他动了动眼皮。


“稍等。”


“……他醒了。”


 


金发男人的面孔出现在喻文州眼前,他看起来心情不错:“002,感觉怎么样?”


喻文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手背在身后,时刻准备反击:“这是哪里?”


男人愣了一下:“你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自己叫喻文州,一个老师叫做艾尔特……”他做出思索的样子,手心已经渗出了血,紧张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强撑着自己演下去,“老师呢……老师在哪里?”


艾尔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喻文州在这样的注视下精神绷到了极点,连疼痛都浑然不觉。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终于,艾尔特开口了:“我就是你的老师,文州。你在一场意外中失去了记忆,不过没关系,你是我最有天分的学生,我会重新教你这些。”


 


艾尔特走后很久,他才一点一点松开早已僵硬的手指。


那是他第一次在艾尔特面前隐瞒。艾尔特是实验室的权威,可以轻易决定他们的生死,而他骗过了艾尔特,骗过了一片最厚重的阴霾。


两人的对话告诉他,王杰希就是他们没有带走的004。他想,我会活下来,会活着通过试验,我会保护他。


实验室里有过沐秋和叶修,他们有叶家的保护。个位数的实验体中,剩下的还有我、003和005,或许今后还会抓来更多人,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004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是王杰希,他喜欢外面的世界,他很温暖……他救过我。


 


 


王杰希的记忆被修正的时候,他作为学生站在艾尔特身后,目睹了全程。


艾尔特在王杰希的数据里看到了极高的白噪声抗性,这一发现令他欣喜,喻文州站在一旁,适时地开口:“白噪声?”


“一种功率谱密度在整个频域内均匀分布的噪声,具体作用以后会跟你细讲。W星系的每一处都在播放这个,实验室也一样,这种噪声能调节精神状态,但在004身上看不到什么效果,对他来说,白噪声就仅仅是声音而已。”


喻文州斟酌半晌,说道:“老师,不管是在WBLX-LⅢ上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听到任何噪声。”


“哦?”艾尔特显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您之前跟我说,我出现意外是因为精神力失去了控制,而004刚好在场,会不会是我影响到了他?”


“有一定道理,”艾尔特赞许地点点头,“你真的很适合做个研究员。”


喻文州笑了笑:“我会成为老师最得意的学生。”


艾尔特走时拍了拍他的肩膀,“003和005的记忆在改造后也需要修正,下次就交给你了,我期待你的成果。”


“是,老师。”


艾尔特背过身时,喻文州捡起了实验室角落里的绘本。


书中夹了片花瓣,蓝紫色,早已在那日的风雪中揉皱变形,但还是被喻文州仔细地收了起来。


保佑我吧,他想。


 


 


几个星期后,喻文州向艾尔特展示了自己的成果,003号实验体周泽楷与005号实验体黄少天的改造完成后,他没有消除他们的记忆,但在他们的大脑中安装了芯片。他在汇报中写道,这两个实验体的改造方向与我不同,身体素质超群,但没有增强精神力,直接进行记忆修正也许会扰乱他们的思维,如果能达到预期的控制效果,植入芯片显然是更好的选择,另外,他们三人都在实验室内长大,如果保留原始的记忆,会让他们更有凝聚感,降低日后背叛的可能。


艾尔特对这个构想十分满意,他认定了喻文州就是自己要寻找的接班人,于是接受了叶家的条件,停止对苏沐秋和叶修的改造,但把他们留在身边,一同从事研究工作。他用周泽楷和黄少天清理了原本的研究人员,把他们五个人作为仅有的帮手,继续对两位数和三位数实验体的研究。


喻文州用做了伪装的芯片保住了周泽楷与黄少天,五个少年在艾尔特看不到的地方谋划着一场逆反,他们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实验室,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重复这些无聊的试验,想知道“老师”究竟在做些什么。


 


“他睡了吗?”叶秋问。


“睡了睡了睡了,我们趁这个时间快去看最高权限的资料!我好不容易才用药把他放倒的!”


黄少天语速极快,手指的动作也快如闪电:“哎破解了破解了!你们别墨迹了快来看!”


 


那是一段独白,也可以看作一段记忆备份,中间提到了一个词:“白噪声计划”。


 


 


“我决定为今天留下一段音频记录,这将成为一个伟大的日子,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但我相信,这一天将会改变联盟今后的一切。”


“在长达几百年的战争之后,各星系的人们组成了联盟,一致对抗系外星盗,很多人都在为和平欢呼,但我相信这种和平是短暂且易碎的。人类的想法自私又危险,总有一天会因为一己私欲而破坏掉现有的联盟,寻求新的政权,扩大己方的利益。”


“我跟老冯是在军校就熟识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人认可我的研究——总有一天,我要把联盟每一位将士的信息都备份下来,改造后做成可复制的个体,只有这样,人类才能从根本上避免‘牺牲’和‘流血’,用那些人造物去解决边境的战争。”


“联盟成立后,老冯成了主席,可他的本性太善良了,我再三提醒他‘人性本恶’,只要贪念存在,不——只要‘情感’存在,就一定会有动乱发生。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战争,目睹了太多死亡,逝者已去,我们应该做的,是维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为此,我向他提出了‘白噪声计划’。在制造半人造人的同时,以W星系作为试点——那里在过去就处在政府严格的管理之下,思想相对保守,可以做试验田,从那里开始推行有控制作用的‘白噪声’,调节人类的情绪,消除负面情感和一切可能带来‘危险’的思想,人们将永远享受快乐、幸福的生活。”


“……多么完美的计划啊!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连你都不能理解我了?你说我疯了、说我残忍?好啊,既然你不理解我,那我就‘让你理解我’,让你永远认同这个想法!”


“我在老冯的大脑中植入了芯片,正式推行我的‘白噪声计划’。这注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计划,我要在今天,提前为永恒的和平庆祝,我将在我最爱的实验室里等待这美丽的明天到来!”


 


 


“这……”第一个开口的黄少天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艾尔特他……他疯了?”


“疯了。”周泽楷赞同道。


喻文州沉默着关上了文件:“这是联盟成立之初的音频文件。”


几个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白噪声计划”已经进行了近二十年,而他们只是九岁十岁的孩子,即使想去阻止,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应该从哪里出发。


他们的存在也是计划的产物——改造人类也是计划的一环,他们在这四五年来,接触到的只有实验室的空气,但他们仍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这样的命运太过沉重,他们背着整个联盟的未来,自己却还只是孩子。


“我们不是想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吗?也许,”叶秋在沉默中开口,“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改变这个计划。”


“可是冯伯伯……冯伯伯他是那么好的人,”苏沐秋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他对我们表现出的……真的是长辈对孩子们的善意,会让艾尔特降低试验强度,会给我们带来礼物,会给我们讲故事,还推行了那么多有利于人民的政策……他……他……艾尔特他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但他在芯片的控制下推行了‘白噪声计划’,”喻文州说,“……我们应该救他。”


他在心底默念那三个字:W星系。


……王杰希。


喻文州的目光没有任何动摇:“我们只有一条路——进入军部,只有这样才有实权,才能站在最方便出手的位置。”


 


他们在思考中忘记了时间,更没想到艾尔特会对催眠药有极强的抗性,短短十分钟后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混乱之中,他们杀死了艾尔特,将他埋在了实验室外的山坡上。


命运的齿轮开始运转,他们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一场巨大的变革。他们在慌乱之中商讨对策,最终决定将“艾尔特因精神失常而自杀”作为结果报告给主席,喻文州用植入芯片的方式帮助他们五人通过了记忆扫描,脱离了嫌疑,被调查人员送到了主席面前。他们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常来研究所探望的中年男人——艾尔特的旧友、他们的“冯伯伯”。


男人面上满是悲痛:“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艾尔特这一出事……哎,你们可怎么办。”


“我想回到叶家,叶秋做出了决定,“带上沐秋一起回去,然后去参加第一军校的统招,我们都很想成为军人。”


“我和文州也一样。”黄少天说。


周泽楷最后一个开口:“一样。”


主席依次与他们拥抱,露出了挚友逝世后的第一个微笑:“谢谢你们还愿意为联盟效力。”


“艾尔特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对你们做过很多过分的事情。我本以为你们不去怨恨这个世界的不公已是万幸,没想过……没想过你们会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仍对世界抱有善意的人。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会在总部等着你们,祝愿你们都成为出色的将领。”


 


一年之后,叶秋和苏沐秋进入第一军校。


再三年后,是喻文州和黄少天。


又过了一年,周泽楷也进入了军校。


 


几年之间,喻文州还做了很多事。他回过WBLX-LⅢ,在那棵树下等了很久,但没有见到王杰希;他研制出了能将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抑制剂,代价是会极大的影响他在机甲中的操作能力,同时大幅度降低身体机能;为了掩饰他和黄少天的关系,他们还一度装作不合,正式成为队友后才停止了伪装。


抑制剂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操作和体术的短板让他在军校的模拟对战中备受针对,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最失落的时候,再得到王杰希的一个拥抱。


他曾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与王杰希的距离,认为过度接触只会给对方带来不幸,但所有的伪装通通沦陷在了那个时隔五年的拥抱里。王杰希的怀抱还是那么暖,他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坚持下去,我一定会……保护你。


这份守护在漫长的相处中变了味道,他无法忽视王杰希与自己的合拍,那份奇妙的吸引力在时光中沉淀,又在他的默许下变成了最真切的爱慕。


 


我爱你。这是我从未言说的秘密。


 


 


他曾无数次与王杰希在自修室中读书,在信息网里交流,在模拟对战中相遇。


他在凌晨三点收到过一条消息,半梦半醒之间,一句“军部等你”让他睡意全无。他躺在床上编辑回信,删删改改,直至天明才送出一句“谢谢学长”。


军校的温室里,他种下过大片的紫藤,又特意研制出药剂将他们催生长大,填满空荡荡的花廊。“为情而生,为爱而亡”,含义夸张,但他想,王杰希值得他去做任何事。


在蓝雨距微草最近的地方,他种了一棵松树,又在上面绕满槲寄生。那是G星系唯一一处会有冰雪光顾的所在,是他埋下那片花瓣,又种了许多夕雾花的地方。


他在蓝雨服役,四年间他在主席的许可下解读艾尔特留下的资料,从没中断过对精神领域的研究。他和叶秋救下了在实验室事故中丧生的苏沐秋,托艾尔特的福——改造人的意识可以在精神网中游走,他们把苏沐秋的意识导入了人工智能,以半人造人的形式留在身边。


他在战场上制造“偶遇”,纵容自己越来越靠近王杰希。他知道王杰希与“分歧者联盟”的关系,并在他们的计划里加上了这一条——推动W星系的变革,让自由与平等遍及整个联盟。


“白噪声计划”还在继续,主席命令他以星际旅行的名义收集军官信息。出于保护,他申请让王杰希与自己同行,用微笑藏起那些越界的情绪。他们的计划太过危险,已经损失了苏沐秋,剩下的四个人里,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会活下来,他们从只想拯救一个人的少年们,长成了能够肩负起联盟未来的成年人。他们需要无私,他们需要奉献,他们需要牺牲。他没在其余三人的询问中否认自己的感情,他只是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王杰希不需要知道这一切。


王杰希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那个夏夜,他究竟动用了多少自制力才带王杰希离开哪个昏暗的角落,又在回到机甲后帮他更换衣物,调暗了模拟月光,隔着自己的手背,将一个破格的亲吻烙印在王杰希前额。


又比如他在知道了王杰希想法后,选择彻底隐藏对抗“白噪声”的计划,踏上了最难走的一条路。他放弃了发动战争,在很多个王杰希陷入沉睡的夜晚进行星际跃迁,同各星际的领导人交涉,坦白自己的计划,并用伪装后的芯片保护他们的思想,又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往返。


那是一片小行星带,气候温和,适宜居住,他在那里种了漫山遍野的夕雾花,还留下了一架机甲,充足的能源,和一个注入了自己小部分精神力的人工智能。


喻文州的研究任务包括收集信息和研发改造舱,他在后者上刻意拖延,唯一的成品被他制成了生态舱,连同王杰希和索克萨尔,坠入了茫茫星海里。


 


那一年的七月二日,喻文州在SKSE-Ⅱ与黄少天汇合,他服下了远超正常剂量的激活剂,将精神力提至最高,让意识寄托在人造躯体里。他们知道艾尔特还留下了一个“定时炸弹”——空间塌缩仪,一旦主席大脑中的芯片被取出,塌缩仪就会自动进入倒计时,一小时后便会将整个联盟化为乌有。


要想让联盟不受影响,至少需要经过三十次跃迁的距离——这个跃迁,只有喻文州能做到。


他在必死的任务里选择了唯一可能的生路,用意识网操纵了一个“喻文州”去保护联盟,将身体留在SKSE-Ⅱ。只要真正的身体“活着”,他就还有从精神网里归来的机会。


只是路途太远,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迷路。


在黄少天近乎诀别的目光里,他闭上了双眼。


 


七月三日,王杰希在星海中浮沉,九死一生。


“白噪声计划”正式启动,叶秋“叛逃”,向民众揭开“白噪声”的真相。


黄少天、周泽楷连同各星系的军官在伪装芯片的保护下抵挡了“白噪声”的控制,解除了元星的全部武装,摘除了控制主席的芯片。


“喻文州”回到元星,在一小时内,带着“白噪声”信号发生器与空间塌缩仪连续进行了三十三次跃迁,将最后的危险带离了联盟,在极黑之地迎来属于自己的破灭。


 


但他没曾想过,终有一天,王杰希会看到这一切——看到他全部的隐瞒、试探与坦诚。


王杰希想起了被埋葬的猫与放飞的海东青,终于看穿了那场粗劣的文字游戏。


去口为俞,舍点为川。弃下为木,减布为乂。


他不能埋葬所爱,只能埋葬自己。他不能放弃变革,只能远离所爱。


可在他们相处的时光里,那个真实的喻文州,从未被王杰希读懂过。


 


他看着“喻文州”在生命的最后,在能源耗尽的机甲里,动用了自己最后的力气。


他捡起散落的图画,那刚好是被王杰希改写的结局——飞鸟替魔术师挡下了反噬,而魔术师救起了重伤后只剩下一目一翼的飞鸟,化为了与之相同的形态,比翼并肩,向自由的天空飞去。


喻文州想,这个结局很不错,可惜他不是重伤的飞鸟,甚至不知道挡下反噬的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倒计时还剩最后三分钟,他的精神力损耗的厉害,过度使用激活剂带来的疼痛山海般涌来。他想,我是最怕疼的,在实验室就怕,军校还是怕,到了现在也没有半分改观。不过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一切痛苦都将不复存在,连同我一起,带着艾尔特最后的武器,葬身在冰冷的宇宙里。


王杰希的意识被困在喻文州的身体里,他也感知到了同等的痛苦。他是不怕疼的,不管多疼都没喊出声过,也没掉过眼泪。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会这么痛呢?


剩余的能源不足以支撑机甲内部正常的照明,只留下了几盏微弱的应急灯还亮着,光线昏暗,让喻文州想起了那个夏夜被他调暗的模拟光。他真的很想放纵一场,想说出从未显露的爱意,想把和平的假象维持下去,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是喻文州,代号002,艾尔特的第三个实验体,也是唯一成功的精神改造体。他们因为“白噪声计划”而生,又用生命去阻止这个计划,他们背离了自己命运的轨迹,但从没有过分毫后悔。


他庆幸自己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遇到过王杰希——绘本、槲寄生、拥抱、花朵、松饼,这是他在永不休止的试验之外了解到的、唯一美好的东西。长大后的喻文州在夹缝里拼尽了全力,他身体素质很差,但还是擦着合格线进入了第一军校,接受了与王杰希同样的教育,在那里交了许多朋友,他在战场上厮杀,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把星盗赶出联盟边境,他流过汗也流过血,但他仍然怀念那段日子,他仍然怀念王杰希。


王杰希像个被困在最坚固的囚笼里又施上了无声咒的囚徒,他拼命地想让自己的意识逃离喻文州的身体——哪怕、哪怕是个和那个梦里一样的虚影也好,哪怕拥抱过后要消失也好,他也想去拥抱眼前的喻文州。


不,绝不仅仅是拥抱。他想,我错过了你那么多,该给你很多很多补偿才是,你种的夕雾花我看到了,你留下的索克萨尔我也看到了,我还看到了很多很多你为我做的事。但是,喻文州,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甚至……不能给你一个拥抱。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你摔倒,看你挣扎,看你痛苦。曾经的我,能做却没曾看透,现在的我看到了所有,却又无计可施。


倒计时还剩一分四十秒。喻文州想,这个世界对他还算慷慨,能让他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窥探到自己的光,能让他在最美好、最纯粹、最干净的年纪与王杰希相识、相遇、相知。军校七年,服役四年,旅行五年,能在他最爱的人身边陪伴整整十六年,他认为这样的人生也很美好。


因为他生来就是烟火,终将迎来自己的破灭,他只希望自己结束的时候能漂亮一点,最好能做一些对王杰希、对这个世界有好处的事。他做到了,所以这样的破灭……大概也是美丽的吧。


外人谈起王杰希,一向说他冷静而克制,可就是这样的王杰希,却忍不住嘶吼。他想大声地告诉喻文州:这个世界对你并不慷慨,人类的平均年龄是三百岁,你才陪伴了我十六年,这不够的,这远远不够的,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继续陪着我。


你不是烟火,你是长明的灯盏。我不要你短暂的绽放,我要你长久的驻足。


喻文州倚靠在舱壁上,机甲的温度调节能力被降到了最低,每一处都变得冷冰冰的。这让他想起WBLX-LⅢ上的皑皑白雪,想起刺骨的朔风,想起他唯一堆过的一次雪人。那次王杰希好像笑的挺无奈的,希望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倒计时走到一分零十秒,视觉在疼痛下变得模糊了,又或许这是精神力暴动的副作用?当时在WBLX-LⅢ上也是这样,还好,还好当时王杰希救了他,还好……他遇到过王杰希。


王杰希从没停止挥拳,他奋力砸向困住自己的那副躯壳,却毫无用处,甚至不会传来痛觉。又也许是喻文州感知到的痛觉太强,导致那一丁点痛楚被忽略掉了?


他呼喊着,直到声嘶力竭。可那些呼喊声,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到。


——一分钟,喻文州默念着。他已经快要没有说话的力气了,甚至借力于舱壁都不能阻止自己的身体倒向一旁,他歪在一个角落里,视线所及之处刚好是一排新鲜的弹孔。他想,王杰希应该挺疼的吧,中过镇定枪,生态舱的保护措施也不够好,他在跃迁以后肯定会受到重创,不过我也很疼,我陪着他,他也陪着我,也许就不那么痛了。


——五十秒。


他应该会愤怒于我的背叛,会对我恨之入骨,不过那些记忆都会被抹消的,他想。我留下了俞川,俞川会处理好这一切,会陪伴着星际旅行家王杰希,享受崭新的身份和生命,他会自由的,他是魔术师,他应当拥有自由。


——四十秒。


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喻文州想,我这是在哭吗,是单纯的生理性泪水,还是视觉在离我远去?疼痛快要杀死他了,在黑暗里的人最脆弱、最不堪一击,会显露出许多在人前被掩饰掉的缺点,他真的好疼啊……注射抑制剂也会很疼,那么多年下来,他以为自己都要习惯了,可还是撑不住。


——三十秒。


喻文州又想起王杰希来。他想,我跟那些待在黑暗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我有光,我的光来自我的太阳,他远在三四十次跃迁距离外的小行星带上,但又一直在我心里,照亮我的前路。


——二十秒。


喻文州的头歪在了肩膀上,有东西在搁他的耳朵,他想起那是一个便捷式传声器,而另一端的人正是王杰希。在一片死寂里,他用尽全力分辨着王杰希微弱的呼吸声。他想,你还活着,真好,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情了,有你在我就不会害怕,不管是疼痛还是死亡。


——十。


就快要塌缩了,这一片星空都会成为野心的陪葬品,他想。这里很黑、很冷,还好没有人陪着我。


——九。


沐秋,就算成为了人造人,你也是我们的同伴。


——八。


小周,你不善于表达,但我知道你本性很好,是个很善良的人。


——七。


叶秋,应该说是叶修,谢谢你陪我做了那么多场试验。


——六。


少天,还有很多个属于蓝雨的夏天,相信我。


——五。


他想起在书中读到的一句话: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四。


他想,还好我没有成为恶龙,也没有成为深渊,我不讨厌自己,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不被王杰希讨厌的人。


——三。


王杰希他……快过生日了啊,今年没对你说生日快乐,抱歉了。


——二。


王杰希,生日快乐,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我,你要等我回来。


——一。


王杰希,这个名字在他唇齿间又流转了一遍。他想,你还是忘记我吧。等待太长,我怕自己迷路,怕让你苦等。


 


——零。


 


 


王杰希的意识终于挣破牢笼,脱离了喻文州的身体。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想,喻文州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喊了那么多,可喻文州就连一句也没有听到,他在缄默中看着喻文州一点一点走向了自己的终结。


他不会再因为意识的连通而感到痛,可为什么……为什么眼角会那么疼,疼到发热,疼到视线模糊?


 


尚未干涸的泪水中,王杰希睁开了双眼。


他后知后觉地用手背覆盖过自己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柔软的针织物。


他想,我一定在哭。


他想,那个生日过得不快乐,但是我可以等你回来。我今年三十九岁,正常情况下还能再活两百六十一年,我等你回来。


他想,我不会忘记你。等待很长,但我不怕你迷路,也不怕自己苦等。


下唇在撕咬中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想,喻文州,我等你回家。


 


 


 


第一封信


王杰希致喻文州


 


今天是我恢复记忆后的第一天,我去了你沉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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